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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评价曹操?

这是吕伯奢第一千四百六十七次在他的面前倒下了。

娄圭是第三百五十八次,粮官王垕是第七百三十二次,蹇图是第一千八百六十五次。无论接下来会是谁,曹操自问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手提倚天长剑,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踽踽独行,红袍因染血而显得更加鲜艳。铁甲因杀意而显得更加冰寒。

他本不是一个完全的武人,他自问在扫平寰宇,踏破海内的名将外表下还潜藏着一颗诗人的心灵。但毫无例外,只要他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就必然会是一副甲胄加身的形象。尽管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形象,却也无可奈何。

殿外的浓雾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曹操望过去,却看到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雾霭中一步一步地走出。

“阿瞒,阿瞒……”

许攸晃晃悠悠地向着他走来,他的脖颈处犹自在喷着血。被他拎在手中的他自己的头,脸上是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

“没有了我,你怎可能打败袁绍?怎可能进得了邺城?结果呢?我不过是稍微得意了那么一下,你就下令杀了我?曹阿瞒,你就是这么对待老朋友的吗?”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曹操手起剑落,将他的腰连同提着头的手斩成了两段,下一刻,他的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动,犹如他被处斩的那一天。

“孤还以为你要对孤说什么话。”曹操冷笑,“死了几百回了,还是尽说些没有新意的话。”

许攸的身体慢慢地化作虚无,曹操四下环顾,宫殿重新变得空旷,但曹操知道梦不会就此结束。

那时,方士左慈用戏谑的语气对他说:“曹孟德,在这以后,你每晚睡觉都会做梦,在层层递进的梦境之中,你会见到许多故人,他们十分想念你,会将你留在那里,让你无法再返回阳世。而你想要破局,所能使用的办法,只有你平时最常用的那种。

“你需要像超级玛丽,哦不,关羽一样不断地闯关直到这旅途的终点。而你每天梦醒的时候都会进行存档,再次入睡时会从中断的地方重新开始,不过请注意,在这个过程中,你只被允许死亡三次,真想看看,如果你死上第三次,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所以说,下一个是谁?”曹操拄着倚天剑,倚在柱子上剧烈地喘息着。

然而他只能听得到他的回音。

噩梦,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丞相的头风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即使请了圣上的御医来医治也是无方。”

府外,正有两名禁军正在闲聊。

“听近侍王禄说,丞相最近时常会武断地自言自语,或是歇斯底里地对着空气大吼,夜间也总是难以安眠,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怕?丞相也会害怕吗?”

“是人都会害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在睡着时也和一个婴儿没什么两样。”

“可是婴儿是不可怕的。”

“你是说丞相可怕?”

“许都里并不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说,哪怕是当今圣上……”

“嘘,这话你也敢乱说,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可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为什么却不能说呢?”

“有那么些事谁都心知肚明,但还是不能戳破那层窗户纸。”

其中的一人转移了话题,“我听王禄说,丞相常常说他有一个怪毛病。”

“毛病?”

“丞相说,他喜欢在梦中杀人。”

“梦中也能杀人?”

“有一次,王禄看见丞相在睡梦中忽然坐起,他的双目时而朦胧时而清明,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些什么,忽的他的手就抓住了一旁的倚天剑柄,拔剑出鞘,那雪亮亮的寒光几乎要闪瞎了王禄的眼。但丞相只是持剑慢慢站起,来回踱了几步,而后就又将剑收入鞘中,回到床上躺着,王禄再靠近时,却发现丞相已鼾声如雷。”

“王禄胆子也颇大,竟然还敢靠近丞相。”

“你也知道,没人比王禄更敬爱魏王,毕竟,王禄是凉州人。”

“凉州人!”

“凉州历城人,马超大肆屠戮历城的时候,他就躲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西凉骑兵的铁蹄践踏成肉泥。而将那头凉州愤兽驱逐出去的,就是丞相。”

“啊,那时候我还不是虎卫军的一员,我随着夏侯渊将军征西,将马超打得四处逃窜……哎,可惜如今已物是人非,就连夏侯渊将军也在定军山……”

“可是马超可怕,我却觉得丞相更可怕。”

“都叫你别说了……”

“丞相当初为报父仇,不也血洗徐州百姓?杀得一路上鸡犬皆尽,没有半个行人,尸体堆积城下,将整个护城河都染成了一片血红。徐州的人可比历城多多了,这样的丞相难道不可怕?”

“那是因为丞相要人觉得他可怕!”突然有第三个人插入了对话。

“杨主簿!”之前的两人都露出了诚惶诚恐的神色。

“小小的卫兵便敢议论丞相,要是让虎侯知道,可不是一顿鞭子就能了事的。你们可知错?”

“我……我们知错了。”

“丞相可在府中?”

“听王禄说,丞相正在午睡。”

就在这时,一名看守内院的卫兵慌慌张张地跑出。

“出大事了!”

“何事惊慌?”那造访这里的青年文士问道。

“……杨主簿?”

“你有什么话想要对他们说,尽管说来便是,就当杨某不存在。”

“这……”卫兵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那人背过身去,稍退几步。

几名卫兵围成一个紧密的小圈子,相互交接耳语。

“王禄死了。”

“怎样死的?”

“被丞相梦中所杀。”

“梦中!丞相真的会梦中杀人!”一名士兵惊呼出声,随即便注意到那青年文士还在左近,立刻捂住了嘴,却看到那青年文士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又向远处走了几步。

“可是怎么会……”

“丞相正在府中午睡,身上的被子掉了下来,王禄走上前去,想要为他重新盖好,却没想到丞相突然起身拔剑将他杀死,然后重新睡下。”

“我早就告诫过他……”

“丞相正在府中嚎啕大哭,深感后悔。”

“可是这件事也确实怪不得丞相,梦中的行为又有谁能控制得了呢?”最后一名士兵作出了总结性发言。

“错!”那名青年文士突然回过身来,这一声大呼,将几名士兵都吓了一跳。

“丞相不在梦中,在梦中的人,是王禄,是你们啊!”

“究竟是何人杀了孤的近侍?”

曹操顿足捶胸,几乎哭跌于地,在大将军夏侯惇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身来。夏侯惇用仅剩的一只独眼瞥了一圈众臣,示意他们不要多言,而他自己也保持着沉默。和曹操相处多年,他深知这种时候,至少是在群臣面前,他最好保持缄默。

近侍倒在地上,双眼圆睁,他的胸前绽放出一条血痕。

“究竟是何人杀了孤的近侍?”曹操又问,他已经红了眼,抓住了另外一名近侍的衣领。

“是……是丞相自己。他……他怕您着凉,想要给您盖被子,但是刚刚走近,您就突然起身一剑杀了他……”

曹操慢慢地松开了近侍的衣领,身子一下子瘫坐在榻上,喃喃地说:“是孤……是孤……”

他低下头,看着那不幸惨死的近侍,眼中垂泪。

“孤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孤喜欢梦中杀人,叫你们不要靠近孤了吗?”

“丞相,俺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您……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吧。”虎侯许褚讪讪地说道。

那名主簿也侍立在一旁,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自然,丞相的头风病近来正是严重的时候,悲伤过度的话,怕是后果还要更加严重。”

“仲康,德祖,且退下吧。”曹操似乎稍稍止住了哭意,看了一眼二人。

许褚小心地瞥了一眼地上近侍王禄的尸体,“那……那这尸体也别在这里摆着了,多不好看啊,还瘆得慌……”

“先退下。”

主簿眉毛一扬,“丞相让尸体摆在这里,自然有他的道理。一方面丞相是个念旧的人,一方面丞相也是在告诫其他的内侍小心,免得一片忠心倒成了引祸的根源。”

“退下!”曹操又重复了一遍。

许褚早就先退了出去,主簿向着曹操施了一礼,也笑着离开了。

“这个杨修……”曹操皱眉,对着夏侯惇轻声询问,“……除了恶心我就没有别的爱好吗?”

曹操在夏侯惇的面前从不自称“孤”。

“不这么做,又怎么能显现得出他的另类呢?”夏侯惇叹息了一声,“孟德,你要杀了他么?”

“如果有一只虫子每一次都要跳到你吃饭的碗里来,你会怎么做?”曹操反问道,他现在很烦,而他每次烦躁的时候,头就会很痛。

夏侯惇明显看出了他的这一点,“孟德?”

“老毛病了。”曹操摆了摆手,“没事,叫陈琳再骂我一顿就能好。”

“陈琳现在哪还有那个胆去成为那只你碗里的虫子?”夏侯惇说着,看曹操还有开玩笑的心情,他也稍微放下心来。

在夏侯惇也离去之后,整个寝室又只剩下曹操一个人了。曹操提着剑,在寝室内来回踱步,目光却直直地盯着地面,仿佛那个近侍还倒在那里一样。

“你服侍孤多年,内侍之中唯你体贴入微,却不想近日却横死于孤剑下,孤心里后悔,然而纵然后悔也无法换回你的性命,也无法报偿你的忠心。”

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阿瞒,阿瞒……”

“这次又是谁?”曹操不喜欢别人叫自己的小名,可偏偏最近总有人这么做。他回过身来,却发现自己身边的景象突然变幻,竟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谯县,曹家的大宅。

可是这地方应该早已经毁于黄巾战乱了啊?曹操正疑惑间,突然额头一痛,竟然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谁人这么大胆?”曹操怒道,但当他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拿着尺子的人的时候,不由得微微一怔,“叔父?”

面前的人,正是他的叔叔,他父亲曹嵩的弟弟,当年任长水校尉的曹炽。可他应该早已过去多年,又为何还保持着年轻时的样貌?

“阿瞒。”曹炽铁青着脸,“你又说谎了,叔父告诉过你多少次,谎言说得太多是会让自己也相信的。”

曹操凝重的脸色稍稍舒展开来了,对着这个自己儿时最害怕的人,突然笑了出来,“这次换您出现在我梦中了吗,叔父?”

“你又在说什么诳话?”曹炽依旧面无表情,“阿瞒你难道不是个无梦之人么?”

“我有过梦。”和现在天天在做的噩梦不同。

“狡徒有梦,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曹操大笑:“我就知道,叔父一直比先父更理解小侄。”

“比他更能洞悉你的本质。”曹炽冷冷地说道。

“所以你常向他说小侄的坏话。”曹操眯起了眼睛。

曹炽哼了一声:“你那时放浪形骸,确实应多加管教。”

曹操将手背在了背后,“可是小侄偏偏不喜欢被人管教。”

曹炽脸上出现了一丝愠色和嘲讽:“所以装病并毁谤自己叔父的感觉一定让你很快意。可是阿瞒,你为何一定要说谎呢?”

“谁让小侄在家本来就不受先父待见。”曹操又笑,“父亲更喜欢的是我那几个兄弟,永远只按照他的构想来走的那几个兄弟。我要是再任由叔父说我的坏话,那我在这个家里还有地位吗?”

曹炽似乎从曹操的话中读出了一抹深意,“看起来你对于兄长的意见也很深啊。”

的确,曹操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家族。那是因为他别有所爱——他的梦,他的大汉梦。

他爱大汉,曾经很爱很爱,尽管那时的大汉已经是垂垂老矣,但他仍然爱。

数百年炎汉天威,他如何能够不爱?所以自小就放荡不羁的坏孩子曹操,在刚入官场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变成了一名刚正不阿的清官。

他刚任洛阳北部尉,就申明禁令,严肃法纪,甚至不惜打死皇帝宠信的小黄门蹇硕的叔叔蹇图。他担任议郎的时候又像古时候所有的刚直之士一样,多次向皇帝上书进谏,为遭受宦官陷害的忠良窦武、陈蕃平反申冤。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得罪了当时的整个宦官阶级。但他不在乎,他的内心里,住着一个像屈原、伍子胥一样的士大夫。

为了挤进士族这个门槛,他可谓是煞费苦心,死皮赖脸地缠着名士许劭,求他在月旦评中给自己一个评价,让那些士人们也可以高看自己一眼,许劭直到被他缠得烦了,才不情愿地给了他一个“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价,然后躲进家中,再也不出来。

只是士大夫却没有因此而待见他,只因所有人都知道大汉之所以倾颓,祸根乃是宦官。而他曹操的父亲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他曹操也早就已经被贴上了阉宦之后这么一个标签。在重视出身的士人当中,他曹操不过和他所对抗的宦官阶级是一丘之貉,曹操所做的这些事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宦党之间的狗咬狗。所以他们并没有为曹操发声,所做的,不过是冷眼旁观。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憎恨着自己的出身,憎恨自己那甘愿成为宦官养子,即使担任太尉这样的高职还庸碌无为,甚至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父亲。但宦官党这顶帽子,从他出生起就已经扣在他的头顶了,在这个时代,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他人偏见的目光。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我只是一个寒门子弟。”曹操幽幽地说。

“你又开始说谎了。”曹炽摇了摇头,“那时哪怕是士族都因为党锢之祸而毫无政治前途,如果你真的只是个寒门子弟,你又怎么能坐上洛阳北部尉和议郎的位子?更可笑的是,你那么痛恨宦官阶级,痛恨自己的家族,却哪次不是靠他们来给你擦屁股?”

是的,身居高位的十常侍并没有深究他的罪,在他们的眼中,曹操只是他们自己党群当中一个不怎么懂事,总是喜欢小打小闹的小孩子。而他的父亲更是动用一切关系保住了他的政治前途,并对他说:“行了,你也稍微成熟点,现实点吧,学会懂点事,别总给老子添麻烦。”

那时的他,是有多么的心灰意冷?他只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那些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壮举,无论是皇帝、士人、宦官、外戚,乃至自己的家族和好友,都不曾真正当回事。所以,在最后一次得罪张让后,他弃官还乡,有好久都没有做官。

只因,那一个士大夫曹操,已经死在了当时。

“你还真是喜欢狡辩啊,阿瞒。事到如今,你还想证明什么呢?”曹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你一直在抱怨自己的家族,但一个人心中无家无父,又岂会有国有君?”

“一个人既已在土里待得久了,又何必冤魂不散,出来放些陈词滥调?”曹操凝视着曹炽,倚天剑已经缓缓出鞘。

“知道自己正身处梦中,就想要亲手弑叔了吗?”曹炽回视着曹操。

长剑划出了一道弧光,然后,曹炽依旧带着那平静而充满嘲讽的表情,身首异处。

“您又以为您已经被我杀了几次了,像这样的对话,又已经重复了几次了?”曹操的脸上也没有一丝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曹炽的身影化作了虚无。

但是曹操知道,今晚的噩梦并没有结束。

他现在,仍旧只是在第一层。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周围的场景忽变,他知道,他马上要前往下一层梦境了。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出现的是谁,但他知道的是,第二层梦境恐怕要比第一层凶险得多。

这一次,待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身在一处闹市之中。这里张灯结彩,正有一对车马穿梭人群而过。

这是民间结亲的队伍,百姓们争先围观,都想要一睹新娘子究竟长成什么样,就连曹操置身于其中都不曾发觉,只是连同他一起推挤着向前。

曹操突然久违的来了兴致。他也想加入到这人群当中,分享一下他们的乐趣,就像自己的少年时代一样,反正既然是梦里,他也可以难得地肆意妄为一次。他也想在心中嘲笑一下,这些无知的百姓,只知道目猎美色,居然不知道自己冲撞了一个大汉丞相。

然而这时候,他的肩膀突然被人重重地一拍。曹操浑身打了个激灵,回过身来,却看到一个英伟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曹孟德,都一把年纪了,还为老不尊,想和小时候一样,去偷人家的新娘子么?”

曹操已经须发灰白,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却比他年轻个好几岁,只是言谈当中,却俨然以曹操的同辈自居。普天之下,还没几个人有这个胆子,但曹操却并不愠怒,反而说道:“你也别总好意思说我,当年我俩总混在一起的时候,你干过的丢脸事可一点都不比我少,任何一件事被我抖出来,都足以让你家那四世三公从坟里爬出来训斥你一顿。”

他盯着那人时,眼中已经充满了许多笑意。

“你说是不是啊,袁本初?”

那边,结亲的队伍锣鼓喧天。新郎坐在高头大马上,好不威风得意。

曹操和袁绍坐在街边的酒肆里,看着街上的热闹,曹操一抬手,酒娘便捧上了两大坛美酒。

“别总色迷迷的盯着人家看,以你现在的身份,得自重。”袁绍轻咳了一声。

曹操略有遗憾地望着那酒娘的美臀:“只是不知道她究竟婚配了没有。”

“看来人还真是禀性难移,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改得了你这好人妻的性癖。”袁绍说道,“你这老阿瞒是这样,你家的小阿瞒也和你一个德性,刚一打进邺城,就抢了我的儿媳妇。”

“谁叫你儿媳妇长得太漂亮。”曹操给自己斟了一盅酒,“说实在的,要不是怕跟你就此差了辈分,连我都有点动心呢。”

“得了吧。”袁绍毫不留情地拆台,“那个从小就不把礼法伦常放在眼里,美色面前甘当孙子的曹孟德还会在乎这个?怕只是因为下手没你家的小崽子快吧?”

“袁本初!”曹操猛力地一拍桌子,拔剑佯怒道,“你今天是打算专提那些尴尬事让我难堪是吧?”

袁绍也站起身来,对而拔剑,“我袁本初在董卓面前都敢亮剑,又怎会怕了你这个老小子?”

“你还好意思提那事?前脚装逼后脚就落跑的人是谁?”倚天剑和思召剑碰撞在了一起,两个人的眼中都有精芒闪烁着,仿佛一场激斗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却听到有人大喝一声道:“呔!那两个老儿好生聒噪,还不赶紧安静下来,免得扰了爷的兴致?”

那是个乡间的轻侠少年,说得好听点是如同朱家、郭解一样的游侠,说得难听点就是睚眦杀人,整日因“你瞅啥,瞅你咋的”而引发冲突的流氓黑社会。

“嗯?”曹操和袁绍一起回过头去,瞪着那人。那个人原本也是个身材魁梧,盛气逼人的豪杰,身边更有三五朋党助阵扬威,但不知为何,被这两人一瞪,全身的气势却像是瞬间委顿了下来一般,但却犹自硬撑着,朝两人吼道:“你……你们两个是谁家的老儿?快把你们儿子叫来,免得街坊邻居们说我等不敬老。”

曹操和袁绍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他们。

“汉丞相。”

“汉大将军。”

轻侠刚想呵斥好两个妄人,竟敢消遣小爷,然而却看那两个老人突然又怒目对视,相互吹胡子瞪眼,一副剑拔弩张的态势。

袁绍道:“你也好意思提汉字?也不知是哪个权臣整日赞拜不名,剑履上朝,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曹操也道:“那也总好过某个目无君上的家伙,整天策谋着废帝另立,就连天子落难到眼前就不去施以援手,无端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我也是为大汉出过力,为大汉立过功的!张让那十个老太监中有一半以上都是死在我袁绍的手里!”

“别提你给何进出的那馊主意了!要不是你多此一举引诸侯进京,这世间还有董卓什么事啊!”

“那诸侯在酸枣会盟讨董的时候,我还是盟主呢!”

“也别好意思提什么诸侯会盟了。十八路诸侯里只有我和孙坚有好好打董卓,你们无非就是想借机瓜分点利益罢了!”

眼见得这两人不知道在吵着什么,眼中完全没有自己的存在,轻侠不由得又忿怒起来,奋力地一拍桌子:“两个老儿也忒目中无人了点!”

“闭嘴!滚远点!”两声暴喝伴随着剑吟,但见寒光一闪,两个老人各自面前的桌角,竟同时被他们手中的那两把不凡的剑斩掉了一段,顿时吓得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们看见两个老人突然同时莫名其妙地大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穿着红袍的矮顿老人将几枚铜钱往桌上一拍,然后将袖子一卷,将桌上的一坛杜康酒卷入怀中,另外的那个华服老人则提起另一坛酒,一并踉跄着出门去了。

直到他们走了很久,酒肆内似乎还充斥着他们那经久不绝的笑声。

结亲的队伍依旧在前进着,迎亲队伍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新郎更是笑容可掬,骑在马上不断地对着路边的行人作揖。

突然听到一阵“哒哒哒”的声音,后方传来了一阵惊呼声,新郎想回头去看,却突然感到两阵劲风擦过他的耳畔,两骑马已经越过队伍,扬长而去,只剩下已经完全溃散,乱作一团的队伍,和散了满地的红花、彩球和名牌。

曹操和袁绍策马在官道之上飞奔,他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快意过了,刚刚那段有趣的经历,让他想起了两人少年时代任侠放荡的那段日子。

曹操骑着的马,是他早已在宛城失去的爱马绝影。他丝毫不考虑这匹黑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尽兴地驰聘扬鞭,像年轻时一样意气风发地大呼小叫。

“我也是有过信仰的!”袁绍大声说,但他的声音被吞没在风里,曹操一时没有听清,所以他侧着耳朵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袁绍更大声地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充满豪情壮志的年代,“你以为当年我一个好好的贵族子弟不好好地等着解除党锢走向仕途,去纠集那么多的豪杰轻侠干嘛,我是知道时局动荡不稳,想要趁机做一番大事业!”

“什么?”

“我说我那时要做一番大事业,振兴大汉朝,以不负我汝南袁氏的名号。当然,我也想要压过袁术那个王八蛋,让我这个庶出的孩子也能成为袁家的骄傲。”

“你做成了吗?”曹操仿佛成了个记忆力奇差的老糊涂。

“废话,我后来不是跟你一起从军了吗?”

和曹操一样,袁绍也有过那么一段愤青的历史。一方面他为了显示自己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一股清流,多次拒绝朝廷辟召,隐居在家,暗地里却隐居在洛阳,结交在党锢之祸中被迫害的党人以及各地的侠义之人,其中除了张邈、何颙、许攸这些名人之外,当然还包括着曹操这个发小,他们秘密结成了一个反宦官专政的联盟,明里暗中积极地与宦官对抗。

然后,黄巾之乱爆发,党锢之祸解除,这两个对于官场失望的年轻人抓住了这个机遇,又先后将目光放到了战场之上。曹操的老爹曹嵩说:“既然你整天吵着要当兵,还总说什么要当大汉征西将军这样的梦话,我就最后动用一下我这张老脸,给你拉点关系,弄个军职当当,记住,去混点军功就可以了,别冲得太靠前。”

曹操想的可不一样,他想的是自己能在战争中大放异彩,扫平四方,维护大汉王朝的长治久安。他想的是自己可以力挽狂澜,拯救危局。然而在这场战争中,他最终还是只能像老爹曹嵩所说的那样——在他作为援军到达战场时,颍川的黄巾军早已经被名将皇甫嵩击败,身为骑都尉的他所能做的只是在早已失去战意四处溃逃的敌人身后追杀一阵,然后沾了“大破贼军,斩首数万”的荫庇,被拜为济南相。

“在担任济南相的那段时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袁绍曾经这样问过曹操,曹操每次都是沉默。袁绍所知道的是,自己这位好友在担任济南相的时候,和以往的每一任济南相都不同,将各县贪赃枉法的长吏一气罢免了十分之八,致使贪官污吏纷纷逃窜,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表面上看起来,曹操在这段时间的作风和原本没什么两样,只是一个放大版的洛阳北部尉,一个刚直清廉又狠戾暴烈的酷吏。但袁绍所知道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朝廷征还曹操为东郡太守,并拜为议郎的时候,曹操没有响应征召,而是像他小时候做过的那样,装病回到乡里,隐居读书。

他的隐居和袁绍当初的隐居并不同,袁绍当初是借隐居来暗中筹划力量,但曹操的隐居却好像是真的隐居,春夏读书,秋冬弋猎,清闲得很。他的老朋友许攸联合王芬、周旌等人拉拢他一起做一番大事都被他拒绝了。

“你的仕途本才刚刚回到光明,你又为什么要放弃?”袁绍问。

“因为我不肯迎合权贵。”

“屁!不装逼我们还是朋友!”

“……因为我累了。”

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累?袁绍不知道,但他深有同感,因为那段时间他也很累。他觉得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和曹操差不多。政治的昏暗在那一段时间内到达了顶峰,买官卖官的情况屡见不鲜,士族们刚刚才出了党锢的牢笼,就开始疯狂地为自己积累政治资本,拉帮结派,与宦官的行为也如出一辙。

所以,曹操的累,是眼睛累,也是心累。

他再次见到曹操时,则是在西园设立的时候。灵帝为了制衡如日中天的大将军何进,设置了西园八校尉,袁绍和曹操分别被任命担任其中的中军校尉和典军校尉,但袁绍有着虎贲中郎将这样一个官职,曹操却仍只是议郎。

袁绍不知道是什么让曹操下定决心重新回到仕途,他只是看到,在担任典军校尉时,曹操的眼中已经又有了矍铄的光芒。他知道那时候,原来的那个曹孟德,似乎又回来了。

“只是可惜……”

叙旧到了这里,曹操突然勒住了马缰。

“可惜什么?”袁绍还在兴头上。

“可惜我变回了曹孟德,你怎么就不再是袁本初了呢?”

袁绍沉默。

仿佛是真实存在的风,呼啸着从两人身边吹过。

两个人遥遥地对视着。

“老实说,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你袁本初虽然尽出昏招,甚至引来了董卓这样一个大祸患,但你的用心还称得上是一句忠心为国。你可知道,在你拔剑对董卓说‘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的时候,我是有多佩服你,崇拜你?”

讲到这里,曹操越来越激动,甚至口沫横飞:“可是你看看你后来又干了些什么?是你心中已经没有大汉了,还是说讨董联军盟主的这个头衔让你飘飘然了?你看看你和那其他各路诸侯自从聚集在一起之后,究竟和董卓打过几仗?你除了和你弟弟袁术勾心斗角,又做过什么事?”

袁绍脸上僵硬的肌肉扯动了一下,说道:“那些诸侯心不齐我有什么办法?他们都不想动,难道我还能强行拉着他们的军队一起走?”

“别狡辩了,你袁本初不过也是和他们一路货色。‘南据黄河,北守燕、代,兼有乌丸、鲜卑之众,然后南向争夺天下。’这话还是你当时喝多了跟我说的呢。你还好意思说那些诸侯?你还不是以讨董的名义,暗中诈取了冀州作地盘?”

“你好。”袁绍被曹操说得来了火气,也不由冷嘲热讽,“十八路诸侯里就你曹操是大公无私的,就你是忠心为国的,就你一个人愿意当出头鸟,结果被徐荣打成了狗屎!”

“那我也和你们这群利欲熏心的家伙是不一样的,我是虽败犹荣,我从内心里深深地鄙视你们!我还有一首《蒿里行》就是专门写来骂你们的,你给我听好了!”曹操像个赌气斗嘴的少年一般,竟当即真的朗诵了起来,“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你!”袁绍气得手指直发抖,他治经典倒是比曹操强,但作诗他可不在行。好在他还有几个文笔犀利的手下,于是他也用压过曹操的声音大声念起了陈琳写的讨曹檄文来:“左将军领豫州刺史郡国相守: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

“袁绍你可别念了。陈琳现在可是我的丞相府门下督,我醒了之后就去叫他写一篇骂你这个故主的文章,你看他敢不敢不写?你等着我还没念完——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这两句则是讥讽袁绍的弟弟袁术在淮南自立为皇帝了。

两个曾经权倾一时的男人,现在正在道边幼稚地对骂,引得无数路过的百姓围观,早就笑成了一团,还有人搬来了板凳,在膝上放了狗肉干、生鱼片和胡饼,一边看戏一边吃得津津有味。

那个时候,董卓废少帝改立弘农王刘协,并鸩杀何太后,成了局势掌控者。起初似乎还想要有一番作为,重新任用党锢之祸时无出头之日的党人,但后来却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在洛阳开始实行起恐怖统治,淫乱宫室,屠杀百姓,倒行逆施。

然后,为了声讨实施如此暴行的董卓,永汉元年十二月,曹操在己吾起兵,初平元年,袁绍摆脱了韩馥的监视,在渤海起兵。至正月结束,各地群雄大多都已经起兵,除了袁绍和曹操外,还有后将军袁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关东群雄会盟于酸枣,其声势之浩大,直逼得董卓舍弃洛阳,迁都长安。

迁徙的过程无疑是惨烈的,洛阳的百姓被董卓的步兵、骑兵逼迫着背井离乡,路上被人踩死、被马踏死、饥饿而死、遭抢劫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尸体堆满道路。皇帝也被挟持着前往并不熟悉的新都长安。富翁们被安以各种罪名杀害,财产被剥夺充进国库,现代皇帝和公卿以下的坟墓被掘开,其中的珍宝也都被没收。最后,在人去城空之后,又以一场大火将洛阳这座历史悠久的都城化作了一片焦土,宫室、庙堂、官府、民居,方圆二百里以内的建筑物,都变成了一片白茫茫大地。

但是,当初誓讨逆贼的十多万关东义军,却什么都没有做。董卓虽然迁都,但是其军力仍然强大,诸侯所带的不过是自己的军马,谁都不愿意先将自己的力量消耗殆尽,让别人保存实力,成为大头。所以他们没有再前进一步,只是在原地置酒高会,无所事事。

曹操一再向他们献计,想要他们有所行动,他说,只要袁绍将河内的军队带到孟津,酸枣诸侯进驻成皋,袁术由南阳偷袭关中,形势就可以大定,但要是继续呆在这里不思进取,只会失去天下名望,为自身招来耻辱。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话,包括他的好朋友袁绍也是一样,袁绍就是在那时向曹操透露了“南据黄河,北守燕代”之类的话,让曹操察觉到他已经没有了半点忠汉之心。后来袁绍更公然宣称董卓所立的皇帝刘协名不正言不顺,没有政治正确性,要放弃营救他,改立那位在北方广施仁政的幽州牧刘虞为皇帝,而诸侯也都同意了他的看法,暗中鼓噪不已,并已经开始策划北上。

袁绍心中还有遗憾,因为他还没有得到曹操这个老朋友的支持,在他的心目中,他必须要得到曹操的认同,才能算是获得成功,于是他特意去征求了曹操的意见。他想要这个儿时的好友称赞他的高瞻远瞩,雄图伟略。

但是,曹操只是默然无声地离开,然后清点起自己的兵马,又向自己的另一位老友兼顶头上司张邈借了五千兵马,当夜就离开了酸枣,然后给群雄们留下了一句至今还振聋发聩,令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话:

“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你们尽管向着北方的刘虞称臣,我自己去讨伐董卓,营救皇帝。

说着这样的话的曹操,独自去追击董卓,却在荥阳汴水被董卓的大将徐荣击败,几乎全军覆没,他的好友及最大的支持者卫兹战死,他自己也中了一箭,险些失去性命,如果不是他的堂弟曹洪将自己的马让给他,并告诉他“天下可以没有曹洪,但不可以没有明公”,他的一生恐怕就要结束在当场。

这样的他,在当时成为了群雄们的笑柄,而他只是同样默然无声的和夏侯惇等人去扬州招募了一千余士兵,转投河内,名义上虽仍归属于袁绍,实际上却打算暗中继续积攒实力,追随诸侯中另一位孤军奋战的英雄孙坚的脚步,继续追击董卓。

但是他没能等到这样的机会,因为没过多久,由于袁绍和袁术两兄弟的率先内斗,各诸侯之间不再有约束的相互公开征伐,讨董联军在没能再跨出一步的情况下,就此解散。

在那之后,曹操作为东郡太守,打败了青州黄巾军,并收起三十万众,组成自己的军队,号称“青州兵”,他好像正式地成为了一只袁绍的看门狗,为他打败袁术、刘备、张燕等群豪。

只因,那一个军人曹操,已经死在了当时。

“你是想将一切都归咎于我么?你以为我就不恨董卓?我的叔叔太傅袁隗,我堂兄弟袁基,还有袁家的三十多号人都被他给杀了!我比谁都想摘下那头肥猪的脑袋!”袁绍朝着曹操大喊,“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当时我们真的打败了董卓,那又能如何?我当时就已经看明白了,真到了那个时候,这些各怀鬼胎的家伙中,一定会有人站出来成为第二个、第三个董卓。而到时候毫无力量的我们就会被吞并,连身家性命都保护不了,更别提什么伸张正义、匡扶乱世了,所以无论是要贯彻理想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得先保证自己不被吃掉,而若想让自己不被吃掉,就要先去吃掉别人!你懂不懂,懂不懂呀?”

曹操却仿佛没有听到袁绍的话一般,只是闭上眼睛继续吟诵着那首《蒿里行》: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由于连年的征战,将士们的铠甲长期不离身,已经生出了虱子。百姓动辄是以万为单位地死亡。累累的白骨暴露在荒野之地无人收埋,千里之间连鸡鸣的声音都听不到。一百个民众当中如今只剩一个还苟延残喘,想到这里,如何能让人不感伤,不断肠?

而这样的战祸究竟要归咎于谁?是那些迫于生计才揭竿而起的黄巾军,倒行逆施的董卓,还是关东群豪那群争权逐利,毫无理想和正义的伪君子?

就在这时,耳旁突然响起了一个尖刻凄厉的声音:

“你也好意思说什么白骨露于野,生民百遗一之类的鬼话?你这个恶贼,怎么不看看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你的作为又比董卓好到哪里去?”

这声音极其尖厉可怖,直从曹操的耳孔钻进他的大脑,让他的头壳都要迸裂,脑浆似乎要就此爆炸,他忍不住大叫一声,抱起了头。

四下环顾,身边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袁绍的身影,而那些围观着自己的百姓们,突然换了一张脸孔,他们的皮肤开始腐朽生蛆,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妇人挽起衣袖,露出只余白骨的胳膊,男人的眼珠爆裂,舌头吐出。他们手中呈着零食的碗,变成了婴儿的头盖骨,呈着些细碎的血肉,劈头盖脸地朝着曹操打来。

看到这样的情景,曹操惊慌失色,想要拨马回奔,却正好撞上了那支送亲的队伍,将队伍再度冲散。曹操顾不得许多,正想要继续前行,却被无数人抱住马腿号哭着拦下。

再低眼一看,那哪里是什么送亲的队伍,分明是披麻戴孝,唱着挽歌的送葬队伍。马车其实是棺木,倾覆在地上,里面载着的佳人拥有着一头青丝,只是身体却都是被稻草填充而成的。然后,似乎听到了后面的声响一般,骑在纸马上的新郎回过头来,一张脸早不知被谁剥下,只余下一个可怕的骷髅面,以及上面黑洞洞的两个眼眶。

绝影马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向后仰倒,无数人扯着曹操的衣袍,想要将他从马上拉下来。曹操奋力地与他们撕扯,却发现自己怎样也摆脱不了他们。然后,一个黑色的影子倏忽而至,仿佛能够穿透一切阻碍一般,顷刻间便到了他的面前。

“许褚,护驾,快护驾!”曹操下意识地惊叫,但却忘了在这里他并没有许褚的保护。黑影蹲在他的马背上,一刀斩下了绝影的头,马颈处喷出的鲜血溅满了他的黑衣,而他抬起脸——一张无喜无悲的脸。

“你是……你是谁?”曹操惊叫,但却发现这一张脸他似曾相识。

袁绍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你忘了?此人和你有深仇大恨,所以官渡的时候,我还派他去刺杀过你呢。”

“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曹操大呼,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住脸,“你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

“我无名无姓,不如说,我早已舍弃了名姓。”无比淡漠的声音,“你不用记得我是谁,对你而言,我只是一个随随便便可以对之挥下屠刀的‘他’。”

将环首刀架在曹操的脖子上,那人将脸无限地凑近曹操,曹操突然发现这张脸居然可以千变万化,瞬间变成了其他无数张脸孔,都是一样平凡而朴实的脸孔,眼中也毫无例外地饱含着憎恨。

“我来自徐州。”

化装成曹操收下从士,想要借机刺杀曹操,却因为许褚计划外的返回而最终导致功亏一篑的人。

一个来自徐州的“他”。

刺客,徐他。

刀落。

曹操 X 2。

“王禄的事情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谋杀。你蓄意杀了他——你最忠心的内侍。然后,却还要以梦中杀人为借口来遮掩。”

夏侯惇一边将手中的黑子落在棋盘上,一边对面前的曹操说道。

“你非要拆穿我吗,夏侯惇?”曹操沉吟,却迟迟没有落子。

“向我问你的叔父为什么再次出现在你梦中并斥责你说谎的人,是孟德你,我只是在替你分析。”夏侯惇说,“但我确实不懂。”

“谁又知道他是不是蓄意要杀我?”对于夏侯惇,曹操向来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他跟随你多年,你却还对他起疑心?”

曹操仰起头:“我曹孟德又何止第一次被跟随多年的人所背叛?”

“所以,你不信,你谁都不信。”夏侯惇的独眼散发着精光。

“我信你。”曹操的目光灼灼,“只有你,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

“我可不喜欢听你讲这种冷笑话。”夏侯惇说着,却是笑了出来,“上一个被你这么说的人是谁?张邈、魏种还是毕谌?”

曹操被夏侯惇的话给噎到了。这个笑话其实并不好笑。

那年他出征徐州时,吕布却袭击了他的大本营兖州,而那些之前迎接他入主兖州的当地士族,却都纷纷背叛了他。

曹操刚接到这一信息的时候是不信的,他说不可能,兖州有我的死党张邈张孟卓在啊!身旁的程昱轻咳了一声小声对他说道:“这次叛变就是张邈带的头。”曹操捂住耳朵说我不信,你胡说,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让身边的人都很是无奈。

后来当确切的消息传来时,再由不得他不信,他将自己关在军营里一整天,直到夏侯惇提醒他接受现实的时候,他才从里面钻出来,郁闷地说:“孟卓怎么就背叛我了呢?我出门打仗前,哪次都告诉我的家人如果我有了万一就去投靠他啊!”

张邈其实也有他的无奈,他原本是曹操的上司,虽然被曹操后来居上,反而成了其手下,他倒也没什么怨言,还是由衷为了这个朋友感到高兴的,毕竟我俩关系这么好,谁当上司都无所谓。但是他有所谓的是张邈原来的上司,现在上司的上司,以及曹操的上司,以及原来上司的上司——袁绍。

袁绍与张邈有仇,曾经多次写信让曹操杀掉张邈,曹操却拒绝了,因为曹操自觉是个很重视朋友的人,朋友是不会出卖朋友的。他也写信给袁绍说:“孟卓是我的好朋友,我得罩着他,现在天下这么乱,我们这些昔日的朋友就别再自相残杀了。”张邈听闻后十分感动,然后背叛了他,投向了吕布。

再见面的时候曹操扯着嗓子骂:“张邈,你丫的!老子在袁绍面前那么保你,你就是这么报答老子的?你年少时也好歹是寿张武林的扛把子,结果那时候的侠义都被狗吃了吗?”

“你保我,我确实很感动啊,但是我也没办法嘛!”张邈小声咕囔道,“你今天能在袁绍面前保我,但袁绍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一定会再让你杀我。他势力那么强大,又是你的上司和我上司的上司,这世界上现在没人能够反抗他,到最后你一定会顶不住压力替他杀了我的。”

“友情呢?信任呢?你怎么就知道我顶不住?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保你到底?”

“你顶不住。”张邈笃定地说,“孟德,不是我不信任你,虽然我知道你很硬气,是条汉子,但这些都没有用的。人都会变,都会妥协,不然就是个死。董卓当初也像你一样屌,如今坟头的草都一丈高了。”

曹操的眼中充满了悲哀的神色,他只是隔着军阵,远远地望着张邈。

“要是我真的不会变呢?”

“别说这种幼稚的话了。”张邈惨然一笑,“你现在不是就已经变了很多了吗?”

曹操哑然无语,只是默默退回了大营,又将自己关了一整宿。

第二天,在曹仁等人的劝解下,曹操又突然高兴了,一连吃了三碗饭。部下王必便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曹操笑着说:“子孝对我说了,不要总想着那些弃我而去的人,该走的早晚都要走,我应该去想想那些绝不会背叛我的人。”

“谁不会背叛您啊?”王必问道。

曹操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说道:“魏种就绝不会背叛我,他可是我举荐的孝廉,能当官都是靠我啊!”

结果下一刻便有士兵闯入了帐中:“报!魏种叛变了!”

“干!”曹操气得将碗摔在了地上,骂道:“魏种你有种要不就向南跑到越南,要不就向北跑到乌丸鲜卑,否则无论你跑到哪,我都会抓你回来办了你!”然后揉着被气得胀痛的胸脯。

身旁的亲信赶忙安慰他,这时候,谋士程昱又对曹操说:“叛变的人就随他去吧,现在应该做的是防范于未然,提防有人再度叛变。”

“你指的是谁?”

“别驾毕谌。他全家都被张邈给抓了,而他又是个孝子,所以他一定会叛变。”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百善孝为先,大家都能理解,他真要去就让他去吧。”曹操说着,叫人把毕谌叫来,对他说:“你的老母在张邈那里,我也不想为难你,你不用顾虑我,去张邈那吧。”

毕谌感激涕零,纳头便拜,表示曹操这么宽容大度理解人,自己一点背叛的想法都没有,老母固然重要,但是在大义的面前,自己的小家又算得了什么呢?曹操也对于毕谌的忠义十分感动,当着众人的面夸奖了他,还给予他“兖州忠义奖”,说要把毕谌树立为忠义模范,让那些叛变的家伙都惭愧惭愧。

然后,毕谌再三拜谢着离去,当晚就跑路到张邈那里去了。

这几次惨痛的经历,让曹操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脸颊微肿。

“你可知道为什么总有人接二连三地背叛你吗?”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曹操的回忆,曹操向身旁看去,却发现夏侯惇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而自己也早已不在营帐之中了。

他站在一座小河边。

河已经不是河,因为只有流动的水才能被称为河,但是这里的水却已经不再流动,只因河流已经被什么东西阻塞。

那足以让泗水不流的,是如山一般的堆积的尸体。

徐州,果然在上一次“死去”之后,这一次是从这里开始吗?

他知道自己又入梦了。那么,这一次出现的人会是谁?

他回过身来。

“公台,你又要指责我吗?”

对于自己的生父曹嵩,曹操一直抱有复杂的情感。

一方面,他看不起他的愚蠢庸碌、贪得无厌,看不起他毫无理想,只知道为自己的利益作打算,看不起他总是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这样横冲直撞早晚有一天会碰钉子,早晚有一天会对他承认错误,承认自己的天真,承认父亲永远是对的。

他永远不可能那么做,他甚至在暗自告诫自己,永远都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在他的人生中,父亲一直都是作为他的反面教材而存在的。所以他暗自发誓,一定要让父亲认同自己的道路,一定要有那么一天,让他看到自己功成名就,让他看到那个他最看不起的儿子曹阿瞒,在没有按照他设定好的路线走的情况下,反而成了最出息的那一个。

其实这又有什么用呢?老一辈的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父亲多半还会反唇相讥,反问他如今能够走到这一步,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依靠这个家族给他累积的资本么?并得意地说如果没有老爹你连洛阳北部尉都当不上,到那个时候曹操势必又要被怼得羞惭满面,哑口无言。

但曹操还是有这么一种执拗,无论如何,他必须要让父亲看到他所做的一切,这是一个不得宠的小儿子向父亲炫耀自己的成绩。所以在他刚打下兖州这块地盘,有了立身根本,正式成为一路诸侯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将父亲接到自己的身边,告诉他,无论如何你都错看了我曹操。

只是,他的执念还没有实现就化作了虚无泡影。

父亲曹嵩还没有离开徐州境内,就被徐州牧陶谦叛变的手下劫杀。

然后,曹操怒了。他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进攻徐州。连拔十余成,所到多行屠戮。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怒些什么,是在失去父亲后才回想起父亲对自己始终存在的那一抹包容和照顾,还是因为自己辛苦打下一片基业,却失去了想要证明给他看的对象。

总之,怎样都无法否定的是,他迁怒于陶谦,迁怒于徐州的百姓,他将自己的屠刀伸向了他们。

那一天,曹操心中的“仁”就已经死了。

现在,在梦中,他又重回到这一片尸山血海之中。他知道,这是他绝对无法逃避的,他必须用他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这片人间炼狱般的场景,绝对不能移开目光,哪怕是半点都不行。

“你可知道为什么总有人接二连三地背叛你吗?”陈宫指着眼前的地狱,“因为先背叛的人是你,是你,辜负了所有人对你的期待与信任。”

“公台……”曹操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哽住了。

“不要叫我的字,我们没亲密到那种程度!”陈宫变得暴怒起来,“我真后悔结识了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曹操将双手背在身后,长叹一声:“那么,公台,你说说,我又是怎样背信弃义了?”

“你对我们说,你要成为文王、周公那样的人,让整个天下归心。可是文王和周公难道会屠戮子民,作下如此恶行么?”陈宫硕大的脑袋激动得颤抖,“我们曾经是那样相信着你,却没想到,你是个残忍不下董卓的怪物!”

“所以,这就是你背叛孤,宁愿跟随吕布那个怪物的原因?”曹操闭上了眼。

“是的。我真是后悔,早在你杀死吕伯奢一家的时候,我就应该看清你的本质离开你!”陈宫的胡子气得直抖,“你仔细想想,你的这一辈子,究竟对不起过多少人?”

对不起的人吗?曹操想,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个熟悉的影子。

那因为他的好色而战死在宛城的爱将典韦。

还没来得及好好培养就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长子曹昂。

一边哭叫着说“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绝不会原谅你”一边离他而去的正妻丁夫人。

明明比谁都热衷于享乐,却为了他劳心劳力,最终燃尽生命病逝于柳城的军师郭嘉。

年少时便为他顶罪坐牢,后来更是为他四处东征西讨,却败死定军山的大将夏侯渊。

实在是太多了。

奇怪的是,当曹操这样回忆着的时候,他们的身影真就在他的眼前一一出现了。

沉默寡言的典韦,身上犹自插着密密麻麻的箭矢,双手持着铁戟,犹如他死时一般傲然挺立。

长子曹昂一边唤着“爹爹”,一边茫然地行走着,他的双眼正流出血泪。

丁夫人满脸怨毒之色,喊着“还我儿子”,然后长发飘飞,犹如厉鬼一般向他扑面袭来。

郭嘉脸色苍白,犹如一个幽灵般伫立在远处,不住地咳嗽着。

夏侯渊的无头尸身正骑在一匹骷髅马上,那马是曹操曾经赐予他的爱马爪黄飞电。

虽然曹操在心里一直隐隐期待着和他们重逢,但是他们出现在这里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曹操知道,所有出现在他梦中的人,最终都只有两个结局——

斩杀他。

被他斩杀。

在他们的身后还有许多人,包括曾被他误杀的吕伯奢一家,还有那无数原本倒毙于地的徐州百姓,现在也重新从地上爬了起来,带着他们残缺的肢体,晃晃悠悠地向着曹操走来。

“他们都是因你而死的,是你对不起的人。”

“的确。”曹操闭上了眼。

“现在你面对着他们,想要说些什么吗?你想要对他们磕头谢罪吗?还是说你会引颈就戮,任由他们将你杀死?”

“孤的确对不起许多人。”曹操说,“孤这一生曾因为自己身上的性格弱点,害死了很多人,也让很多人对孤失望。”

“你知道的话,就乖乖把脖子伸过来!”陈宫说着,拔出了剑。

“但那也没办法。”

曹操的话犹如惊雷一般在陈宫耳边炸响,下一刻,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也涨得通红,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般:“你说什么?”

“孤说,孤的确对不起很多人,但这也没办法。”曹操面色平静,“反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你们都已经作古,也已经无法挽回了。徐州的事是我的错,但他们也已经被我杀了,难道孤说一句对不起,他们就会活过来了吗?所以与其做后悔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倒不如继续向前走下去,反正孤也会付出代价——这些事,今后都会作为我的污点被永载史册,也或许,孤早晚有一天会刀剑加身,死于非命。但那——”

倚天剑缓缓出鞘。

“——绝不是现在!”

“诡辩!诡辩!”陈宫气得连连直呼,“对于做过的错事不知反省,反而想要用一‘已经做过了也没办法’来一笔揭过,这天下哪有比你更加无耻的奸贼!”

“孤是一路上踏着他们的尸骨前行的,如果孤霸业未成就死在了这里,他们岂不是白死了?”曹操说着,仗剑冲向陈宫,以及他身后的众人,“而且你说我,难道你陈宫就是什么好鸟?你以为你真的像你表现出的那么大义凛然?你对孤失望不是因为孤屠了徐州,而是孤大量从寒门中选拔人才,断了你们兖州士族的仕途。”

“诡辩!诡辩!你分明还是在逃避!”陈宫几乎喊破了嗓子,他指挥着身后的徐州百姓的冤魂,将曹操团团围住。

“诡辩也好,逃避也好,反正孤得走完这条路,不能半途而废。”曹操说,长剑高举,“就像孤曾经说过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够了!”陈宫一声大喝,徐州百姓们将手中的农具作为武器,向着他劈头盖脸袭击过去。

“既然胆敢挡孤,就要做好被再杀一次的觉悟。若真的恨意难平,就想尽办法让孤败死于此地吧!”

就在这时——

一个魁梧的身躯挡在了曹操的身前。

是典韦。

不只是典韦,还有曹昂、夏侯渊,他们也是一样。

丁夫人依旧满脸幽怨,只是却默默地站到了曹昂身边,轻抚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去吧,昂儿。”

“你……你们……”陈宫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他都已经害死过你们一次,你们还要为他卖命么?我算知道你们是怎么死的,你们都是蠢死的!”

郭嘉的嘴角微微上扬,“就像他说的一样,我们如果不想白死,就只能护持着他把这条路走完,生前一样,死后也一样。”

“主公快走!”典韦一声暴喝,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曹操别走!”陈宫歇斯底里的尖叫着,然而他只能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曹操离去的背影。

曹操在哭。

曹操哭得很大声。

人群被砍出了一个缺口,曹操终于见到了人群深处的那个人。

被万人簇拥着的袁绍,曹操知道,这次没有叙旧的余裕了,两人之间该再次做出一个了断了。

“袁本初!”曹操喊道。

曹操要做的是一件已经不符合他现在身份的事——就像当初放浪任侠的时候一样,用决斗来与自己的宿敌分出胜负。

胜负只在一瞬之间。他看到袁绍已经对他举起了思召剑,而他也擎倚天剑在手。

能够用来道别的言语已经不多,那么这次就让我们别再互相挤兑和谩骂,将心中最想说的话说出来吧。

“袁本初——”他又喊,他已经冲到了袁绍的面前。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很嫉妒你!”

嫉妒你长得比我帅。

嫉妒你家世比我好。

嫉妒你好像永远比我强上那么一点,我费劲千辛万苦,才终于能将你打败。所以我最后才没有当你的看门犬,而是反过身来咬了你一口。

你何尝不是被我背叛的人,我对不起的人?

却看袁绍微微一笑。

“蠢货,是我该嫉妒你才对。”

至于嫉妒你什么?

看看那些为你效死的手下就知道了。

当袁绍的身体慢慢消失的时候,陈宫、典韦、郭嘉、曹昂、夏侯渊、丁夫人,还有那无数的徐州百姓,也一并消失无踪了,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这里一样。

偌大的旷野之中,就只剩下曹操一个人了。

曹操提着长剑,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一路上一直辜负着别人的期待。他最终还是没能实现对张邈的诺言,他在一点点被这个世界改变。也正因为是这样,所以他一直以来对于背叛自己的人都还算是宽容大度。那个他号称要追杀到天涯海角的魏种,最终还是被他赦免,还在他手下重新做了官,担任河北太守这样的高位,曹操给出的理由是他很有才华。而那个演技一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大孝子毕谌也落得了一个同样的结局,在曹操手下做到了鲁国相,曹操也同样编出了一个能说服别人也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孝顺亲人的人,一定也会忠于君主,这正是我所需求的啊。”

杨修被曹操处斩的第三日,丞相府中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曹操知道他是谁,只因在他进门之前,曹操就已经嗅到了那属于他的标志性的香气。

“令君。”

荀彧轻轻摆了摆手,说道:“只是路过拜访,没有打扰到丞相的休憩吧?”

“当然没有。”曹操站起身来,荀彧的到访多少让他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只是因为在他的印象之中,虽然荀彧在名义上仍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但两个人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私下往来了。

“令君请坐。”曹操几乎就要亲自给荀彧让座,但荀彧却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什么别的事,如果丞相身体无恙,我是一会儿就要走的。”

听荀彧这样一说,曹操反倒是陷入了尴尬之中。但他也只能将这难堪吞到肚子里。他知道,若是从前,这位听弦音知雅意的王佐之才绝不至于会如此。

荀彧可以说是曹操手下的谋臣之首。曹操向来有用古时英杰比喻人材的癖好。他用恶来比喻典韦,用樊哙比喻许褚,用韩信比喻张郃,用扬雄、班固来比喻孔融,用周亚夫比喻徐晃。而用来比喻荀彧的,却是辅佐汉高祖成就帝业的千古第一谋士张良。

的确,荀彧对于曹操的重要性,就如同张良对于刘邦。是荀彧辅佐曹操创建基业,是荀彧向曹操献上迎接天子的重要决策,是荀彧在曹操征战在外时几乎以一人之力维护着曹操的大后方,也是荀彧向曹操举荐了戏志才、郭嘉、司马懿等重要的人才。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荀彧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不仅如此,这位昔日的魏国第一美男子,也变得越来越清瘦衰老。

曹操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对什么都心知肚明。

“为何一定要杀杨修呢?”

在丞相府坐了许久之后,荀彧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曹操一愣,随即笑了出来,“真是奇哉怪哉。孤是知道令君也是士人,但当初孤杀边让、孔融的时候,令君既然没有发声,为何单单孤杀杨修的时候要来询问孤呢?难道杨修的重要性要比得上那些之前被孤杀死的名士,抑或令君是作为颍川荀氏的一员,为同为世家大族的弘农杨氏讨一个公道呢?”

“我可没有那样的意思。”荀彧稍稍扯了扯嘴角,算是微笑,“不过,难道这样的问题我问不得么?”

“唔……”曹操像是很为难一般地捂住了额头,“因为他烦,这个理由不够么?”

“真的只是这样么?”

“杨修是袁术的外甥,孤这么做是为了绝了汝南袁氏复兴的最后一丝可能性。”

“汝南袁氏早没有复兴的可能性了,这个理由也不充分。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荀彧这几乎已经可以算作是在逼问了,而后,他更是自己给出了一个答案:“难不成,只是因为他与子建公子走得亲近么?”

“知我者,令君也。”曹操哈哈大笑,“你也知道,孤的这几个儿子各有不同。子桓(曹丕)继承了孤的雄猜和权术,子文(曹彰)继承了孤的豪情和将才,子建(曹植)则继承了孤的率性和文采。文若,孤的这几个儿子里,你觉得谁更适合继承孤的这个位置啊?”他开始称呼荀彧的字,是想要试图修复和荀彧之间的关系。

荀彧淡淡一笑:“这是丞相的家事,彧本无权过问。而且,丞相的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是吗?”

“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孤确实已经决定让子桓来继承孤的位置。那么——”曹操又问,“文若觉得,孤在这几个儿子当中,最喜欢的是子桓么?”

荀彧不语。

曹操说道:“错!其实在仓舒早夭之后,孤最喜欢的儿子就是子建了。”

“既然如此……”

“正因为孤最喜欢他,所以孤才不想让他继承孤的位置。孤知道,子建并不是完全没有野心,也想和子桓争一争这个继承人的位置,但比起野心,他更爱的是自由,他永远做不到像子桓那样,整日活在假面之下。若真的让他当了继承人,恐怕他当不了几天就会觉得不耐烦。”

“所以……”

“所以孤就彻底绝了他的这份心,让他彻底地远离政治,如他所愿的当一个任性的诗人,想饮酒便饮酒,想写诗就写诗,这难道不是孤对他的爱最好的体现么?”曹操接过了卞夫人递过的药汤,“这可是孤羡慕不来的,你可知道孤有多想丢下这些烂摊子,专心的打打猎、写写诗!”

荀彧稍稍低下头:“丞相的远见实在令彧佩服,这也是丞相之所以杀了杨修的原因吧,因为他总是撺掇子建公子去争一些不适合他的东西,若是子建公子在夺嫡的过程中表现得太过锋芒毕露,恐怕以后子桓公子也很难容得下他吧?”

“文若就是文若,一点就透!”曹操不知道有多久没进行过这样快意的谈话了,对象是荀彧那就是更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只是,彧仍有一事不解。”

“文若快说,我们两个谁跟谁啊。”趁着高兴,曹操将那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

“按照汉律,丞相是无法直接指定自己的继承人的,但彧所献给丞相的一直都是权臣之策,所以这本无可厚非。只是……”荀彧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色彩,“为了一个丞相府的继承人之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吗?还是说丞相从一开始考虑的就不是下一任丞相的人选,而是——”他顿了顿,终于吐出了那个令人悲哀的词汇,“魏王世子呢?”

曹操手中的碗摔在了案上,还没喝完的药汤洒得到处都是。

“令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丞相,近日坊间流言日盛,已经到了让彧不得不往心里去的程度。请恕荀彧愚钝,还有一事要请丞相解惑。”

“……你问吧。”曹操的情绪渐渐回归平稳。

“我是不是该改称您为魏王了?”荀彧的这一个问题,无疑是给予了曹操致命一击。

曹操只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他一边用手扶额,蹙着眉头,一边对荀彧说道:“没有那么夸张,只是近来有人劝孤进爵魏王,孤稍微有那么点心动而已。”

“可我听说您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封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大汉数百年,异性诸侯王又不止我一个。”曹操打着哈哈。

“如果说丞相想要的只是权力,那么大可不必这样。”荀彧正色说道,“因为现如今普天之下已经没人可以抗衡丞相的权力了,就算当上魏王,也不会给丞相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既然都无所谓,就算称个魏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我知道丞相为何非要急着称魏王。”荀彧说道,“是因为近年来国内叛乱频发,所以必须树立威望来统御众心。可是您不觉得您既然当上了魏王之后,离称帝就只剩下一步之遥了吗?”

他的眼中充满了悲哀:“丞相,您还记得我为什么舍弃了袁绍而来到当年还一文不名的您身边?您还记得当初我们的誓言么?”

那时,两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人,在青州的军帐之中立下的誓言:一定要扫平乱党,中兴汉室。

“如今,扫平乱党的人就要成为乱党,中兴汉室的人就要取代汉室了吗?”

“孤绝不会那么做。孤向你保证,就只止步于此,不会更进一步了。”曹操急道,指天发誓,“孤从没有忘记和文若你的誓言,从没有!”

“是吗?”荀彧的表情没有变化,“以我和丞相这么多年的关系,我本应相信丞相的。可是……”

周围的空气骤变,突然没来由地刮起了一阵阴冷的风,直钻入曹操的骨髓之中,而荀彧的声音也已变得幽怨:

“可是,您当年晋封魏公的时候,难道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这一句话犹如当头棒喝般,曹操猛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段时间一直围绕着他的某种违和感,此刻终于彻底浮出水面,渐渐显露出本来面貌。他登时便大叫一声,跌坐于地上,身边盛满水的铜盆“咣当”一下掉到了地上。

外面的士兵闻声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魏王?”

魏王?

魏王!

曹操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一阵天旋地转,他一摆袍袖,将桌案掀翻。他大呼:“文若,文若!”

“您怎么了,魏王?”荀彧问道,他的眼神虽然仍被悲哀充斥,只是这悲哀却显得极为淡漠了。

然而在曹操眼中,就坐在自己对面的荀彧身影已经变得模糊又遥远。

士兵们闯进门来,见曹操跌坐于地上,连忙问道:“魏王,您怎么了?”

“你们为何要叫孤魏王?”曹操抓住一个士兵,大声喝问道。

“我们一直都是叫您魏王啊!”士兵惶惑。

“叫了多长时间?”曹操的表情异常的狰狞可怖。

“三年,三年了啊!”士兵被曹操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曹操终于明白了究竟何处诡异。他回过身来,看向荀彧。

“文若,现在是哪一年?”他问。

“建安二十四年。”荀彧回道。

“建安二十四年!”曹操觉得身体发冷。这一年无疑是个多事之秋,夏侯渊战死,汉中惨败,杨修被斩,一系列重大事件毫无疑问都是在这一年中发生,这些都好像没什么问题。可是——

可是唯独晋位魏王这件事,听起来很有问题,因为这不应该还在准备中,而是应该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自己早在三年前,也就是建安二十一年就成为魏王了,然而最近一段时间,他却分明听到,无论是文臣武将,兵卒庶民,叫自己的都是“丞相”。

问题早已发生,但是他却没有觉察到。

不仅如此,这整件事情当中,还有一个最大的诡异之处。

“文若。”曹操盯着荀彧,“既然现在已经是建安二十四年,那么,你……为何会在这里?”

荀彧的脸上出现了苦涩的笑容,他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被氤氲的雾气笼罩。

荀彧不该在的,曹操早已经成为魏王,而若荀彧在朝堂之上,必然不会坐视这件事情发生。但是,荀彧没有阻止这件事,不,是无法阻止。

因为荀彧早在七年前的建安十七年就已经死了。

他是被曹操逼死的。

那时,曹操正要晋封魏公,荀彧也是像这样拜访他府上,向他问了一个问题。

“请问,丞相,九锡……是怎么回事?”

曹操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所谓的九锡,是皇帝赐给诸侯、大臣当中立下特殊功勋者的九种礼器,也是自古以来,皇帝对于大臣的最高礼遇。但是它的意义并不只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整个大汉,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敢接受这样的礼遇了,即使皇帝想要装模作样地授予,大臣也必须谦虚地拒绝。

因为上一个接受九锡的人,名叫王莽。

那时,荀彧极力阻止曹操封魏公,加九锡,并且向他进言:“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意在提醒曹操坚守自己的本心和初衷。

“孤向你保证,就只止步于此,不会更进一步了。”那时曹操也是这样指着天,信誓旦旦。

荀彧摇着头:“有了魏公就会有魏王,有了魏王,就会有魏帝。”

现在,曹操已是魏王。

“我教会了您权臣之道,是因为现今世界中,唯有权臣才能匡扶乱世,整顿朝纲。但是,我却忽略了,权臣能控制住这倾颓的局势,却控制不了他自己。”

荀彧的身体完全消失于浓雾之中了。霎时间,身周景色突变,那朴素的丞相府已经变成了同样少之奢华规模却不只大了一倍的魏王宫,曹操大惊,忍不住去拉离自己最近的士兵的手,然而士兵们伸出的手不只何时竟握起了环首刀,笔直的刀刃向着曹操的脖颈处砍去。

曹操几乎是想也不想就抽出了倚天剑,架住了这一击,而后就地一个翻滚,从兵群中抽出身来,这一刻他毫无一个王者的形象,仅仅是一个想要保住自身性命的弱者。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

“奉衣带诏讨贼!”不知是谁的一声大喝,从王宫的内殿杀出了董承、种辑、吴硕、王服。这些人曾经密谋杀曹操却反而为之所杀的人,现在正从黄泉之下归来并向曹操复仇。

曹操将身一矮,剑锋又从他的头顶擦过,他的后背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但他旋即就冷静下来。

同时面对好几个人的围攻,这情况对他而言极为不利,但他从前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时的经验重新涌现在他的心头,于是他从剑网之中险险抽身,将手中的倚天剑丢掉,并随手抽出殿旁册立的一把长戟,挥舞着,将几人的攻击隔开。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那铁戟的长度足以将所有的攻击都阻隔在安全范围之外。

这情景让他想起了他年轻时候,曾经因为一腔热血而去刺杀当时如日中天的大宦官张让,虽然事情败露,但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面对着众人的包围,舞戟从容而退。

区别在于,那时的他,是一心杀贼的汉臣,而现在的他,是被人所讨的汉贼。

他这样且战且走,终于退出了王殿,身子透过浓雾的一刹那,他又置身于另外一个空间。

他亲自所筑的铜雀台,他正惶然立于其上,手中的长戟不知何时竟变成了马槊。

“所以说,下一个是谁?”曹操拄着长槊,倚在柱子上剧烈地喘息着。

“咚。”

“咚。”

“咚。”

殿内突然响起了一阵阵鼓音,震荡着他的耳膜,敲击着他的心脏。

铜雀台上突然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是谁?”曹操向着四周大叫,“是谁在吟诵孤的《短歌行》?”

没有人理会他,曹操远远望去,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立于铜雀台的顶端,负手而立,傲视天下。

这本是极为和谐的景象,但曹操却只感觉到刺骨的冰冷。他知道这安宁的表象之下乃是杀机四伏,这朝露一般痛苦又漫长的人生,就要在这梦中稀里糊涂地终结了吗?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宴会上的慷慨激昂是为了什么?杜康酒浇不灭的忧思又是为了什么?曹操自己的诗句中并没能给出答案。但是那渐渐密集的鼓声却开始无法配合《短歌行》的节奏,显得纷乱而狂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这诗句本是表述了曹操求贤若渴的心态。然而那鼓声为何愈加狂乱,让人心生不安?

一阵由远及近的尖锐狂笑,想要拼命地钻进他的脑袋里。一个披散着长发的裸身男人,一刻不间断地挥动着鼓棒。他的肩膀上还停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正在啄食着他的脑浆。

“曹操,你就是这么求贤若渴的?”

“祢衡么?神经病又犯了吗?还是又想要骂人了?”曹操说着,但他并没有和祢衡多言的打算。若是给祢衡机会开口说话,怕又是要将他气得头风病复发。所以这个人每次出现,曹操都恨不得在三步之内将其速杀。

然而像祢衡这种等级的厉鬼,往往是三五成群的出现。果然,还没等曹操向祢衡靠近,浓雾中又走出一个干瘦的老儒,看着曹操,不住地摇头叹息,喃喃自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孔融,当初写六言诗拍孤马屁的人是你,后来对孤的一切行为都冷嘲热讽的人也是你。亏你也好意思说什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管为了魏也好,为了大汉也好,孤曹孟德不知从天下这个覆巢之中保住了多少颗完卵,似尔等腐儒只会逞口舌之利,文藻之瑰,又曾为这世界做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

“丞相,魏王,别来无恙。”杨修手中端着一盒酥,边走边嚼,还顺带往祢衡的嘴里塞了一口。

“杨修!你这新死之人又来做什么?孤今天可没有出谜语的性质!”曹操一手执剑,一手执槊,远远地望着他。

“丞相在梦中过得可好?”杨修说,又把只剩下两块酥的盒子递向了孔融,孔融本着让梨的精神,只拿了其中的一块小的。

“杨修,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曹操盯着杨修。

“当然。”杨修一边嚼着剩下的一块酥一边说道,“丞相难道忘了那个叫左慈的方士究竟是谁引见给您的?”

然后,他将手中的空盒一抛,又露出了狐狸般的笑脸。

“是我啊!”

杨修踱着步,一步一步地向着曹操逼近。

“您真的以为像我这么一个聪明人,真的会犯蠢到不断挑衅您,逼您将我杀死?我若不死,又如何入您的梦中?”

曹操似乎明白了,杨修为何在死前不仅毫无畏惧,反而大笑着说觉得自己死得晚了。

“你到底在策划什么?”曹操握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我的父亲杨彪是大汉纯臣,难道您真的以为我这个做儿子的会帮您?您又真的以为我对您曹家的世子之争有兴趣?”杨修的神色瞬间变得阴冷,“只是您实在是太狡猾多疑了,想要在朝堂之上杀你难比登天,便只能借助于方术了。”

“就凭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想杀得了孤曹孟德?”曹操吼着,身子却只觉得一阵脱力,险些跪倒在地。

“对于我们这些大汉的臣子来说,胜算本就十分渺茫,除了相信奇迹,又能怎么办呢?”杨修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你说对吗,令君?”

荀彧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他手中正捧着杨修刚刚丢掉的空盒。

当初,曹操也是用这一个空盒暗示他服毒自杀。

他对着曹操,打开了空盒。盒子当中宛若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将曹操朝着其中吸引而去,曹操奋力地挣扎,然而无论他是丞相、魏公还是魏王,他都无法抵挡这盒子的威力。他的身体不断缩小,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卷入气流的漩涡。在身子进入那个小盒之中的时候,他看到黑暗正从头顶降临。

盒子被盖上了。

曹操陡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黑暗并没有像他意想中的那样,将他整个吞噬。

他发觉自己正跪伏于地上。

当今天下,还有谁值得自己跪拜?

“父王为何还昏睡不醒?”

魏王世子曹丕紧锁着眉头,一脸忧色中却也难掩刚刚斗倒曹植的自满之情。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实际上他们心中在考虑若是曹操真的就此倒下,今后他们该何去何从?

“父王还没死,你们心中的敬畏之心就已经荡然无存了吗?”曹丕冷冷地扫视着群臣,群臣登时噤声不语。

曹丕在王殿之中踱了几步,说道:“沛人魏讽想要趁机反叛,谋取邺城,但由于长乐卫尉陈祎事先向我禀告,魏讽及其同党十余人已经被我诛杀。”他冷哼了一声,“关羽入寇,就连父王都曾经想过迁都,你们的恐惧也是情有可原。所以,你们之中若是有谁还觉得有机可乘,就赶快行动吧。只是,在那之前,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群臣各怀着不同的心情散去了。

这天,大将军夏侯惇始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散会之后,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府邸,而是取出自己的佩刀,乘马来到了另一处所在。

一个密封紧锁的铁屋,在这一年之内,没有人敢靠近那里半步,一是因为魏王下令禁止所有人靠近,二是因为,传闻,铁屋里关了一个妖怪。

但是夏侯惇却来到了这里,只身一人。

对于铁屋里关着的那人,他不是没有畏惧之心,但是既然已经知道他是一切祸乱之源,他必须去弄清答案。

“左慈!左元放!你还活着么?”他隔着铁栅栏呼喊那人的名字。

“暂时还死不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铁屋之中响起,从他的声音之中,夏侯惇听出他还很健康。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至少作为一个人类来说如此。他的健康,证明了他不是普通的人类,是个务必要被隔离起来的存在。

因为,他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进食了。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就算十年不吃不喝也死不了,但若放开胃来吃,一天吃掉一百头牛也不稀奇。这样的人,不是妖人是什么?

“你到底对孟德施了什么妖法?孟德他现在昏睡不醒!”夏侯惇喝道,他知道,这世间或许也只有左慈一人能够给出答案。

“大将军可是冤枉在下了。”左慈似乎真的受了委屈一样,“明明是魏王要求在下施展本事给他看的,这事情又如何怪得了在下了?”

夏侯惇重重地一哼,说道:“那是因为孟德以为你不过是一个喜欢研究房中术的性专家,和那个自称南华老仙的于吉一样,诈称神仙却专做些欺世盗名之事,你知道,孟德最恨这种人,若是他真的因此冲撞了你,我代他替你道歉。你告诉我,孟德如何能够从梦中出来?”

“魏王他现在正处于第三层梦境之中,这第三层梦境比前两层梦境要更加凶险,到了这一层,梦境和现实将会相互混淆,魏王难以醒来倒也是正常现象。至于他何时醒来,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这是你施的妖术,你难道没有法子解开?”夏侯惇喝道。

“大将军。”左慈耸了耸肩,“说出来你可能不太相信,其实在下施展的并不是妖术。”

“是什么都无所谓,总之,算我求你,让孟德从那些可怕的梦中出来吧。”夏侯惇的声音也终于软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其实奈何不了这个妖人,曹操早就杀过他无数次了,但是却没有一次能真的杀得了他。或许他真的是神仙。夏侯惇不敬神仙,在这个世界上只敬重曹操一个人,但如果曹操真能够醒得过来,他愿意向这个所谓的神仙下跪,“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想要从中得到什么?告诉我!我都会尽量满足你!”

“我要的东西,你们给不了。”左慈幽幽地说。

“你真是用心险恶。”夏侯惇咬紧牙根,“你这样也算得上是一个方外之人吗?”

玩世不恭的左慈,却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世间,又怎会真的有什么方外之人?”

他这样说着,却不自觉地掐起了指,然后突然脸色大变:

“糟糕!他怎会在没能突破第三层的情况下,就直接去到第四层!”

“卿难道还有所迟疑?”一个稚嫩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从自己的头顶传来的,曹操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少年正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

由于背光的缘故,曹操看不清少年的面容,但是从少年身上所穿的锦绣龙袍可看出他的身份。

“陛下为何出此言?”曹操说,但是却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卿又在与朕说笑了。”少年,或者说当今的大汉天子刘协似乎还真的笑了一声,但是眼中却无半点笑意,“卿不是向朕讨要朕的宝雕弓么?朕如今赐给卿,卿为何不接?”

恍然间,曹操明白了自己正身在何处。

许田围猎。

在场的众人有天子和文武百官。天子射一头鹿,屡射不中,于是曹操便去讨要天子的弓,代为射之,一箭便中。之后军士们看到射中鹿的是天子之箭,山呼万岁,而曹操则是纵马比天子向前一步,欣然接受了众人的喝彩。这件事引起了汉室众臣们的愤怒,那之后才有了董承等人的衣带诏事件。

现在,时间又回到了曹操跪求宝雕弓的那一刻,然而曹操却只是拜伏于地,不敢有所动作。

“卿为何不接?”天子再度发问。

曹操将头埋得更低。

“接!”天子的诘问变成了怒喝,宝雕弓从手中丢下,狠狠地砸在了曹操的头上。鲜血从曹操的后脑勺流下,滴落在地上。

但是曹操,依旧没有动作。

天子翻身下马,来到曹操面前,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冷峻:“汉室的威仪已经不再,就宛若此弓,从天上跌落至地下,卿既自负有能,何不接过此弓,让朕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敢把汉室这重担扛在肩上?”

“臣不敢!”曹操大呼一声,磕头如捣蒜。

“接!朕命你接!朕要好好看看你一届权臣又是怎样以一颗拳拳之心,扶起汉室这棵倾倒的大树!朕还要看看你一旦接过此弓,究竟该如何自处?”天子连声喝问,声音如尖刀贯穿了曹操的心防,“你以为有多少人向朕这样保证过?说自己只做权臣,不做乱臣,一颗丹心始终向着大汉?难道你以为董卓是从一开始就是个乱臣贼子,怀着一颗篡逆之心么?难道你以为王莽在九锡加身之前,就不曾对汉室抱有过谦卑么?”

天子伸手,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宝雕弓,而后缓缓叹息:“权力和忠诚并非不能共存,但是你以为天下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把握住平衡权力与忠诚的那杆尺?有那么多人没能做到,你凭什么就觉得你曹操能够成为那个人?”

“朕知道自己其实无论说什么都无法阻止卿,这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卿。但现在,在这文武百官之前,朕还是想要对你说。”他将宝雕弓慢慢地递给曹操:“如果你觉得你能成为那个人,那个平衡好权臣和忠臣之间标尺的人,卿就请接过这张弓。否则,请将亲手这张弓交还给朕。”

曹操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碰触到那张弓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如同触电般痉挛了一下。 当时的他接这弓的时候毫不犹豫,还信誓旦旦地回复陛下:“臣必将成为那个人!”但是现在,他只觉得那张弓要比想象中的重上很多,无论是将它交还给天子还是用它代替天子射杀那头他没能射杀的鹿,好像都无比艰难。

自己真的平衡好那杆尺了吗?

他的眼前出现了董贵妃、伏皇后那带血的脸,在她们被处死的时候,天子的脸是何等的悲伤?仿佛在对曹操说:“卿负朕,卿负朕!”

是,你曹操究竟是有多爱大汉,才会将汉室的忠臣屠戮一空,才会杀死天子的皇后和爱妃,甚至是还没能出世的皇子?在那一刻,君与臣之间界限,他可有好好遵守?

“卿怎么不射?”天子冷冷地说,文武百官也都注视着曹操,只因那只鹿究竟会死在谁的手里,代表着这天下的走向,他们也会根据这个结果,决定自己的选择。

曹操将那张弓稍稍举起,然后慢慢地拉开,只是那只鹿仿佛变成了两个、三个,自己拉弓的手也始终在抖个不停。

突然又是一声大喝在耳旁响起:

“你这么做不就是想要试探文武百官的反应,看看有几个人站在你这边,有几个人站在天子那边么?那你就看好了,大汉忠臣在此!”

话音一落,一骑马突然飞跃而出,马上的将军手挽长弓,虽然看起来年纪尚轻,但是眉宇间却隐隐透出凛然之威,那是骗不了人的,血与火淬炼而成的军神之威。

曹操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不知道许都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骁将存在,如果早知道有此人,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将其招揽至麾下,然而现在,那将军的弓弦拉满,箭矢则对准了曹操的眉心,他眉毛斜飞,双眼凝聚,似乎丝毫不担心这一箭会射偏。曹操知道,这人不是自己所能招揽的,反而是能够致自己于死命的存在,于是他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住脸,惶惑地问道:“什么人?”

“大汉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

“什么!”曹操失声叫了出来,却看到又有无数匹马从队伍中涌出,马上的骑士们纷纷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大汉大将军长平侯卫青!”

“大汉太尉绛侯周亚夫!”

“大汉中郎将博望侯张骞!”

“大汉西域都护定远侯班超!”

“大汉大司马博陆侯霍光!”

“大汉梁怀王太傅贾谊!”

“大汉右将军长罗侯常惠!”

“大汉西域都护安远侯郑吉!”

“大汉从事中郎关内侯陈汤!”

“大汉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

一个个凛凛生威的身影在曹操面前出现,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在曹操的耳边响起,这些人曾经是他的偶像,历任大汉的柱石,是他们缔造了整个大汉的传奇,然而他们现在却出现在曹操的梦中,护在天子的面前,看着曹操的眼神中只有戒备和敌意。

“我等用鲜血守护的大汉,岂容你这逆贼肆意侵犯!”

弓弦响,风声紧,一枚箭矢夹动着雷鸣之声,破空而至,擦过曹操的脸颊。

曹操没有一丝犹豫,骑上爪黄飞电,回身飞窜而逃。

他根本没有一点与这些人为敌的心思。

他怎么可能敌得过?

那是——

那是,大汉啊!

曹操骑在马上,落荒而逃,在这一刻他看起来比当初在潼关割须弃袍时还要狼狈,像个鼠辈一样大声哀叫和嚎哭:“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前方不知何时又已经浓雾密布,但是曹操没有看到,他已经魂飞天外,六神无主。但是他胯下的马却仿佛受求生本能驱使一般,腾空一跃,一头撞了进去。

耳旁的喧嚣声都已经消失不见,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

马在跨过浓雾的一刹那便已经消失不见,曹操从半空中跌落在地上,狼狈地翻滚了一圈,跌入了一片菜地之中。蔬菜的根茎刺得他脸上生疼,但他顾不上许多,翻身而起,想要继续逃跑,却被一个人一把拉住。

“曹公为何如此惊慌?”

曹操用双手摸着自己的脸,不住地问:“我的头,我的头还在么?”

“当然,曹公请冷静下来,这样才不失为英雄的气度。”那人说,他身着蓑衣斗笠,手中还拿着锄头,一身泥土的气息,看上去就像个农民。

曹操也似乎终于回过神来,确认了那些大汉的忠魂们并没有一路追过来,于是喘息着,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曹公?”

曹操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曹公也许渴了饿了,要用点东西么?只可惜前方没有梅林,只能在这委屈一下曹公了。”那人的声音似乎有一丝揶揄。

曹操顾不得许多,一把抢过那人手里的白菜,不顾这是没有煮熟的生菜,胡乱地塞入口中,大嚼了几口,心情这才平复下来,然后不顾嘴上还沾着白菜叶子,突然放声狂笑了起来。

“曹公为何发笑?”

曹操却只是大笑,他笑出了眼泪。

他笑他自己:“曹孟德,你又哪里算得上是什么英雄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分明就是个没胆的鼠贼啊!”

那人也摘下斗笠,在曹操的身边坐了下来,微微一笑道:“这样灰心丧志的话,可不是曹公应该说得出口的。当年,曹公不是还说过,天下的英雄,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吗?”

曹操一怔,回头望去,却看到自己身边坐着的人哪里是什么农民?那人方面大耳,垂手过膝,没有胡须,虽然是在微笑,但是白净的面皮上却看不出半点喜怒。他将蓑衣也一并脱去,露出了里面的华服,顺便抽出了一把蒲扇,呼哧呼哧地扇着风。

“刘备?刘玄德?”曹操惊呼了出来。

刘备慢慢地站起身来。

“曹公,欢迎回到第三层。”

10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被曹操认可的人并不多,而被他认定为英雄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四世三公的袁绍外宽内忌,好谋无断,虽然占据河北,但曹操早就认定他早晚会败亡。

淮南称帝的袁术横征暴敛,杀伐无道,曹操只能用“冢中枯骨”来形容他。

刘表是个典型的儒生,有守成之才,却无纵横之志,虽然雄霸荆南,却不足以算是威胁。

白马将军公孙瓒适合当一个纵横边疆的大将,而不是一方诸侯。西凉的马腾、韩遂不过是一群野狼,只要利益足够就能够安抚。

天下无双的吕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目标何在,总是摇摆不定。董卓也许或许有过匡乱之心,但他暴虐的性格还是注定他的政权只会慢慢崩坏。

江东的小霸王孙策少年成功,勇锐盖世,曹操深深畏惧之,却也只是说了句“这条疯狗我打不过”。他的弟弟孙权则让曹操发出了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叹,虽然是在夸奖,但潜意识却在说:你孙权不过是我儿子辈的,还差得远呢。

至于刘璋、张鲁等辈,曹操从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

那么,在这乱世之中,英雄还剩得下谁?

只有刘备,刘玄德。

现在,这位曹操一生中唯一认可的对手,正和曹操一起坐在亭中。石桌上用青梅煮着酒,一如当年。

“你不是还活着?怎么会出现在孤的梦中?”曹操问道。

“天子也还活着,不还是在您的梦中出现?又有谁规定只有死人才能入梦?”刘备说着,似乎对于刚才在第四层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那杨修那个傻瓜干嘛还非要把自己折腾死?”曹操小声嘀咕道。

“能不能在您的梦中出现,主要是要看这个人在您的心中有多少份量。杨德祖不过是一届士人,他只有靠不断地在您面前刷存在感,最后再如同孔文举等人一样被您杀死,才能够稍稍挤进您的心中,占据一个位置。而我……”刘备微微一笑,“难道曹公您会忘了我吗?”

“怎么可能。”曹操苦笑一声,望着刘备的脸,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上一次两人这样对话是在什么时候?也就是在那一次煮酒论英雄了吧?

曹操和刘备的相识,要远比世人以为的早上许多。他们早在曹操任洛阳北部尉的时候就认识了。

那个时候,他们还都只是少年。曹操正忙着整顿洛阳城的治安,而15岁的刘备则作为一届学子求学于大儒卢植,来到洛阳城,却结交了一帮豪侠,成为了洛阳城地下世界的一份子。

一个白道,一个黑道,中间自然有过冲突,曹操不知道有多少次将刘备抓进局子里管治,刘备也不知道给曹操出过多少难题。但是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过深的矛盾,倒不如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两个人都有着尴尬的出身,不被士族所待见。

曹操虽然生于官宦人家,在士人眼中却是个标准的阉三代。士人这个阶层最怕所交非类,所以自然是要离曹操远远的,无论曹操做出怎样的政绩,他们都忍不住要在暗中对他吐口唾沫。

刘备是汉室宗亲,但是在这个世道,一块盾牌从天上掉下来能砸死五个汉室宗亲,而刘备的祖先偏偏还是繁殖能力超强的中山靖王刘胜。他家道早已中落,就是个平凡的老百姓。

他们都曾经满怀豪情。

刘备在孩童时期就将自家门口的桑树比喻成车盖,声称自己若为大汉天子必当乘此车。

曹操则梦想着当征西将军,并在许劭评价他“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时洋洋自得。

他们都很叛逆,不守规矩。

曹操年轻时候放浪任侠,不治行检,在大人的眼中是个标准的叛逆纨绔。他瞧不起百无一用的腐儒,梦想着建功立业。

刘备拜师卢植只是为了混个学历,但他不爱读书,而是喜欢飞鹰走狗和穿华美衣服,结交英雄豪杰,计划着出人头地。

他们都求贤若渴。

曹操爱人才,许攸来投奔的时候他光脚相迎,他对于人才的礼遇极高,餐则同席,出则同车,还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宝物赠予他们。

刘备爱人才,诸葛亮隐居的时候他三顾茅庐,他之所以没有与人餐则同席,出则同车,只是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其实是因为太穷。

他们都有超越时代之处。

曹操唯才是举,用人不看出身,在他的治下,即使是寒门子弟,只要有能力也终究有出头的一天。

刘备弘雅信义,孔融被黄巾围困,徐州因曹操落难,只有他不顾危险带着残兵败将和灾民去营救。

所以那一段时间在他们不打不相识之后就相交投契了,曹操利用刘备的黑道势力治理当地的贪官和恶霸,刘备则利用曹操的白道身份漂白并结交袁绍等名人。他们上演了一段汉末时期的《七侠五义》。

但是,两人的不同之处也实在太多了点。

曹操在刘备心中的形象,经历了无数次的转变,从年少时满腔热血的爱国愤青,变成了纵横宇内的英雄,又变成了欺君罔上的奸贼。

刘备在曹操心中的形象,却始终是那一个对得起他日后的谥号“昭烈”的,明快而暴烈的豪侠。

世人都以为刘备爱哭,曹操易怒,但事实上恰恰相反,曹操爱哭,刘备易怒。和多愁善感的文艺中年曹操不同,刘备相当的快意恩仇。

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只为了搏一个出头之日,好不容易才混到了安喜县尉这一个微小的职位,结果刚上任没几天,就有朝廷任命的督邮来向他宣告:政策改了,你们这些因军功而被封官员都得免职。

这是朝廷的决定,无人能够改变,一般人纵然心有怨言也只能忍气吞声,另作其他打算。或者贿赂督邮,让他替自己在朝廷那里美言几句。

但刘备不是一般人。

他亲手将那个督邮绑在树桩上,用藤条狠狠地抽了一顿,再将自己的官印挂在督邮的脖子上,带着关张二人潇洒离去,自此上了官府通缉的黑名单。

官不做了无所谓,但是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无数年后,在煮酒论英雄的时候,刘备向曹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曹操笑得上接不接下气。

他实在爱极了刘备。

他想要好好栽培刘备这个和自己很相似的人,甚至有过将他培养成一方军团长的想法。所以他找刘备喝酒,和他推心置腹,谈天说地,对他说: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刘备一惊,一声炸雷,他手中的筷子落地。

曹操哈哈大笑,说:“大丈夫生在世上,还怕打雷么?”

刘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止怕,简直吓尿了好吗?刚才那雷简直给我吓出心理阴影了好吗?我得赶紧回家去冷静一下。”说着,起身便走,仓皇离去。

若是按照众人推想的那般,曹操应该因刘备精湛的演技而对他放松警惕,认为他不过是个胆小的鼠辈,成不了什么大事。在那之后,接受了天子衣带诏的刘备则以讨伐袁术为借口离开曹操,并对曹操掀起反旗,然后曹操捶胸顿足,大呼上当。

不过,那天后来的事情,史官并没有记载。

刘备匆匆地起身离去,但是他到了门口,却突然停了下来。

雨淋在他的身上,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使君为何留步?”曹操问道。

刘备在雨中伫立了半刻,突然迅速地折返了回来,在曹操的面前坐下。

“曹公如此盛宴款待,若不尽欢,岂不是太浪费了?”

曹操笑了,忍不住拍了拍掌:“就凭使君刚刚的演技,就值得操敬使君一杯。”说着,对着刘备举起了酒杯。

“岂敢,曹公刚才假装瞧不起我的样子,我也差点就上当了呢。”刘备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刚才的勾心斗角瞬间烟消云散。

但,曹操的表情却瞬间又变得冰冷而阴沉。

“既然我已经给你机会,你为何不将计就计,直接一走了之,反而还要回来?你就不怕我戳穿你的那点小把戏?”

“反正早就被你看穿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刘备耸了耸肩。

“都不是省油的灯,谁骗得了谁啊。”曹操抚须笑道,“你要是真的以为这样就能瞒过我一走了之,我就要收回刚刚对你的评语了。英雄可不是就会玩些小把戏,小聪明的人。”

“我只是觉得要是我这么走了,未免有些不厚道。”刘备摊开手。

“你是个厚道人么?”曹操眯起眼睛审视着刘备。

“我是。”刘备毫不避讳。

“吕布可不是那么想的。”曹操说道,“他死前可是骂你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呢。”

“那是你不厚道。”刘备叹了口气,“职场生存法则之一:当领导在某一重要决策面前征求你意见时,不要以为他是真的把你的想法当回事,聪明的下属要懂得借自己的嘴说出领导的想法,这样既不会显得领导独断专行,还方便日后出了问题领导甩锅。”

下邳是曹操打下来的,吕布是曹操抓住的,刘备一个昔日被吕布打得屁滚尿流的败军之将,一个曹营寄人篱下的客将,是要心有多大才会觉得曹操会在处置吕布的这件事上会真的听取自己的意见?只不过是因为曹操那时想要收服张辽等吕布的旧部,不想因为处决吕布而遭致他们怨恨,故而才让刘备做这个坏人而已。

“呵呵呵呵呵……”两人同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曹操一边斟酒一边说道:“董承他们从天子那搞来了一个什么衣带诏想要密谋杀我,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我也参加了,在上面签了字。”刘备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样。

“那你还敢来和我喝酒?”曹操眼睛一瞪,“而且还亲口告诉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吗?董承他们也以为自己做得够隐秘,但是如果这点小动作真的能瞒过你的耳目,那你也不是英雄,而是傻逼了。”

“那你明知道事情会败露,干嘛还要搅这趟浑水?”

“如果看到天子的血诏还能无动于衷,那么我今后都无法再容许自己站在一个大汉忠臣的立场了。”

“你有立场么?”

“我有。”又是相似的回答。

“我以为你只会跑路。”曹操笑道。

“我现在就是要跑路。”刘备盯着曹操。

“你不打算杀我?”曹操有些诧异。

“杀不了。”刘备老实回答道,“所以我要离开你。”

“那我得提醒你一件事,跑路这种事是要悄悄进行的,而不是能堂而皇之说出来的。”曹操很是无语。

“因为我是个厚道人。”

“你是个厚道人吗?”

“我是。”

同样的对话,曹操忍不住“唔”了一声。他很头疼,面对这样的刘备,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问道:“那你能不能说说看,你打算怎么跑路?”

“我会以讨伐袁术为借口向你借兵,然后在打败袁术之后把徐州从你手中抢回来。你忙着对抗袁绍脱不开身,我就一边据守徐州,一边联合袁绍、刘表、孙策,组成包围网,将你逼入绝境。”

曹操的眼神流动:“我都这么看重你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放着袁绍不管先对付你?”

刘备又说:“如果你要先打我的话,我就只好跑,跑到袁绍那里去。我在老同学公孙瓒那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赵云的帅小伙,公孙瓒灭亡后他看似就此失去踪迹,其实一直在帮我收拢部众,并联络各大势力,因此我无论到哪里都会有容身之处。到了袁绍那里,我会向他请命去收拢汝南的刘辟、龚都,再联合荆州的刘表,配合袁绍、孙策再度对你形成夹击之势。到头来结果还是一样。”

“喂喂!”听完了刘备的PLAN A和PLAN B以后,曹操很无奈,“你觉得你说完这些之后我还能放你走吗?”

“所以我才来向你求情啊。”刘备说得相当自然,“求你给我个机会,放我走。”

“明知道你走了之后还是要处处和我作对,我为什么还要放你走?”曹操奇道。

“你都说了天下的英雄只有你和我了,你舍得让这个英雄没来得及发光发热就退场,徒留你一个人空虚寂寞吗?”

曹操又“唔”的一声,陷入了沉思之中,末了只能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刘备:“你这个人,无耻得很坦然。”

“彼此彼此。”刘备说道,“你这个人,虚伪得很真诚。”

眼见得两个人都已经表明了立场,这场谈话应该就此结束了,曹操的脸却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看着面前的刘备,突然问道:“你……你就不能不走吗?”

“不能。”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曹操才缓缓开口:“你知道吗?如果你离开我去外面放飞自我,你会过得很艰难。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除了那个等同于没有的宗室身份和这些年积攒的人望以外,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刘备说,“呆在你的手下有悖我的原则。”

“你有原则么?”

“我有。”

曹操急了:“你爱大汉,我也爱大汉,在我手底下有哪一点违背你的原则了?别被那些人说的什么汉贼的说法蒙蔽了,我相信你刘玄德要是有像我一样的机会的话,你也会选择做一个权臣的,这也是那天许田围猎时你阻止关羽杀我的原因。”

“你说得没错。”刘备点了点头。

“董承那帮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汉室忠臣的表象之下也不过是一颗野心家的内心,孤自问要比他们清白得多!”曹操从没有向一个人这样急着证明自己的经历,他说得面红耳赤。

“这我也知道。”

“在我的手下当个大都督不是也挺好的吗?”

刘备反问:“那你愿意在我的手下当你的征西将军吗?”

“刘玄德!”曹操气得一拍桌子,“我曹操到底是哪点让你那么看不上?哪点让你那么坚定地离我而去?别说是因为什么对天子的态度,我可知道得很,你刘备比谁都想要当皇帝。”

刘备说道:“我就算当了皇帝也是汉室的皇帝,这大概是我相对于你来说唯一的优势了吧。不过我的个人野心与在不在你手下打工是不矛盾的,毕竟你知道,能让我为之打工的那个人,运气通常都很不好——是跟我没关系的那种不好。”

“所以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曹操问。

刘备只说了两个字,两个将曹操接下来的一切提问都堵在肚子里的字:

“徐州。”

徐州之屠,又是那个曹操永远无法回避的话题。

连屠十余城,百里之内鸡犬不剩,泗水为之不流。刘备是亲眼见到过那一惨状的人,不仅如此,那也是他第一次站到曹操的对立阵营。

陶谦也好,徐州也好,都是和刘备毫无关系的,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救,正如当初他也是这样去援救毫无关系的孔融一样。刘备的这一生始终保持着一个幽州豪侠的心性,能够为了援救他人而不惜身命。

当然谁也不能说他没有自己的私心,他虽然预料不到自己会莫名其妙的继陶谦之后成为徐州牧,也预料不到陶谦会表他为豫州刺史,但卖陶谦一个人情终归是有好处的。刘备也从不讳认这一点。

但这世界上,有私心的人满地都是,却不是每一个都能成为刘备。

想结交陶谦的人有很多。可是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敢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人情,仅仅带着一千兵马和路上收纳的难民,就去直面曹操的丧父之怒?

刘备。

只有刘备。

有雄心壮志,却同时有立场、有原则的厚道人刘备,无论到底是出于公义还是私心,只有他敢站出来对抗曹操,只有他敢在曹操的愤怒之下庇佑徐州的百姓,之后更是一气恢复了百废待兴的徐州的生机。

“徐州,徐州……”曹操念着这个词,他只觉得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力气,只是颓然坐在那里,口中喃喃地说:“徐州是我为泄私愤屠的没错,可是……可是……不仅是我,袁绍,袁术,吕布,公孙瓒,也不只是他们,古往今来的那么多王侯将相,哪个不是踩着别人的鲜血和骸骨一路走过来的?”

“他们都不是我,我也不是他们。”刘备说,“我就是我,不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刀兵,就是我的底线。”

他看着曹操,说道:“我与曹公你不同。虽然你的出身也饱受诟病,但是你毕竟也是官宦子弟,从小就处于社会的顶层,结交的是达官贵人,名士大儒,徐州死亡的几十万百姓,对你而言不过只是个数字。而我不同,我是从底层摸爬滚打才走到今天的地步的,我曾经也是他们,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对我而言,是和我的父母宗族、兄弟姐妹一样的人。当我看到他们死在我面前,并得知祸首是曹公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曹公,这一生都不可能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了。”

曹操发现自己除了感到遗憾之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不仅如此。”刘备又说,“今后我还会彻底成为您的反面,您以急,我以宽;您以暴,我以仁;您以谲,我以忠,所有的事情都会采取与您相反的做法。”

“你就这么讨厌我?”曹操只能一声苦笑。

“不是讨厌您。”刘备说道,“只是我要成为这天下除了曹操之外,第二个选择。”

“如果我不给你机会,你所说的这些全都是白搭!”曹操生气地说。

“您会给的。”刘备肯定地说,“因为您比谁都要喜欢我啊。”

曹操稍稍眯起眼睛:“那么说点实际的,我给你机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刘备说:“好处就是,今后的某个时间,我也会给您一个机会。”

“我曹操会沦落到需要你给我机会的地步?”曹操大怒,“刘备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刘备微微一笑:“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曹操最终还是给了刘备机会。

在那之后,他看着刘备无数次被他打得狼狈鼠窜,丢弃妻子,无数次辗转流离,寄人篱下,然而却无数次东山再起,再度对他掀起反旗,直到年过五十,方才成就一方基业,与他成三足鼎立之势。

刘备也真的如他所言,也给了曹操一次机会。

赤壁,乌林,华容道,他并没有对曹操赶尽杀绝,而是让关羽卖给了曹操一个人情。

但两人从那次煮酒论英雄以后,再也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谈话了。只是在那奠定了刘备基业的汉中之战时,曾经隔着军阵遥遥地望了刘备一眼。他看到昔日和他一起青梅煮酒的刘备已经两鬓微霜,再看看铜镜之中,自己也是一副白发苍苍的老迈模样,心中不由生出无限感慨。

如今,在梦境之中,二人得以再次相会。只是曹操依然老迈,刘备却看起来仍是年轻时的模样。

“刘备,时到今日孤还是必须要说,孤这一生遇到的对手之中,最佩服的就是你。”曹操凝视着自己面前的宿敌,“虽然在这些人里你的地盘不是最多,兵力不是最强大,军事才能不是最出众,手下让我眼馋的人才也就只有一个关羽,但是你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那坚韧不拔,永不放弃的个性。无论是怎样的挫折都无法彻底将你打败,只要有一线生机你就能给孤带来意想不到的威胁,稍微对你大意一点都有被你翻盘的可能。夏侯惇、夏侯渊两兄弟的失败告诉孤一个事实,你刘备不敌孤,但除了孤以外的人,已经谁都无法将你打败。所以你说,你怎么能叫孤不对你又爱又恨?”

“很惭愧,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刘备颔首说道,“当然,还有一件事让我更惭愧。”

“你说?”

刘备说道:“曹公早就对我推心置腹,给了我刘备一个高人一等的评价,可是我却还没有说过我对于曹公的看法。”

“你对我什么看法?”曹操又眯起眼睛。

刘备直视着曹操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我其实,一点都不佩服曹公你。”

“砰!”

曹操将石桌掀翻,霍然站起,脸上满是怒色,倚天剑已经从鞘中抽出。

“你说什么?孤可是给了你那么高的评价,结果你却告诉我,你心里压根就没瞧得起孤?”

刘备面色不变:“评价就是评价,我相信曹公当初对我说的话不是虚言,所以我也只能据实相告。”

“住口!织席贩履的小儿,孤稍微高看你一眼你就真的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你凭什么否定孤?现在这天下又有谁比得上孤?你倒是来说说,孤怎么就不值得你佩服了?啊?”来自刘备的否定不仅使曹操感到意外,还让他陷入了狂怒之中,在他的眼里,天下人谁都可以瞧不起他曹操,但是刘备不行,所以他一定要在刘备的口中听到一个合理的回答。

而刘备,盯着曹操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您和我相反,一直都在放弃啊。”

曹操怔住。

他一直都在放弃?

是的,他的人生的确如此。

他放弃了做一个刚直敢谏,秉公执政的士大夫。

他放弃了做一个杀寇讨虏,保境安民的大将军。

他放弃了体恤百姓,爱民如子的仁。

他放弃了待友如己,肝胆相照的义。

他放弃了克制自我,谦退有道的礼。

他放弃了不骄不偏,冷静理性的智。

他放弃了千金一诺,永不背弃的信。

他放弃了自己去相信别人,去爱别人的能力,开始变得雄猜多疑,从不交出自己的内心。

他放弃了自己重视理想和价值的那颗昭昭之心,开始变得只会信奉强者为尊,成王败寇。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只会在朝堂上勾心斗角,只用自己的心机和城府来做出每一个决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再无法感受博弈的乐趣,只会用庞大的人力和物力去碾压对手?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于坚持理想的人嗤之以鼻,甚至不惜一切地打压他们,让他们没有出头之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彻底崩坏的?

他太容易臣服于挫折,也太容易怀疑自己了,总是在受到打击之后变得心灰意冷,一边感叹着时势不容人一边默不作声地改变自己,他不像他的对手刘备一样有着无论何时都坚守初心的意志,他太累了,所以他总是选择让自己最轻松的活法,追求效率至上,于是又不断地背叛自己的初心。

可是,就算这样……

“可是……就算这样,我……我对于这个世界,我还是做了点什么的吧?”曹操说着,只是他的眼神却异常茫然,“我……我给天下带来了和平安定,假如这个世界没有我,不知道会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我将他们打败了,我……”

刘备平静地说:“根据统计,现在您治下的人口,只相当于中平年间的一个大郡。那么,您说说,您到底成就了什么?”

曹操哑口无言,然后,他听到刘备说:

“您,只成就了您自己啊。”

乱世奸雄曹孟德,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孤会怎么样?”他突然觉得有些绝望。

“您会背上千古的骂名,后人会指责你是窃国欺君的奸贼,不断地将你唾骂,即使你是这个时代里最大的成功者也一样。我所建立的国家虽然最弱,却会成为他们心中的正统,而我在我故去后千百年也会作为道德标杆,我和我的臣子们将会成为士大夫们的理想化身,我们若成功了,他们会为我们欢呼,我们若失败了,他们会为我们悲叹。您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却在死后还会活在别人的心中。”

“那又怎么样?”曹操突然咆哮了出来,他的情绪终于爆发,“刘备,你也别得意太久,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你是会获得今后千百年的美名,可是千百年之后呢?总会有一个我们想象不到的时代到来,那个时代人们不再相信理想、道德、忠诚、信义,只会相信资本、金钱和力量,他们只会歌颂胜利而不是正义,他们整日像末日一样狂欢,精神却异常空虚。”

他的声音回荡在四野八荒之中,似乎就连时间和历史都能听到他的悲鸣,然而,他却在笑:“到那个时候,他们会为我翻案,无论我曾经做过多不可原谅的事都一样,因为他们只会为胜利者写赞美诗!我会变成他们心中的偶像,英雄,甚至圣人!而你呢?一生没做过一件违心事,即使是敌人都会夸赞不已的你,从未被人否定过的你,则被会他们骂成一个只会哭的伪君子,就算你这辈子根本没怎么掉过眼泪也一样!他们会觉得自己比我们还要聪明,觉得他们比我们甚至包括你自己还要了解你,他们会诬陷你谋害关羽,猜疑诸葛亮,会说你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沽名钓誉,收买人心,因为他们不会相信,这世间还有过你这样的人!”

“那又如何?”刘备淡淡地说,“至少,我不后悔……”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里面的酒水突然化作了滔天巨浪,向着曹操倾盖而来。

“不要因为这是第三层梦境就对这里有所轻视。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曹操只觉得权势滔天的自己,此刻竟比一片叶子还要吹弹可破。

从那滔天巨浪之中突然飞出了一把长枪,直贯向曹操的咽喉,伴随着一声怒骂:“曹操,受死!”西凉的凶兽马超,竟从刘备的酒杯中钻出。

曹操慌忙向旁边躲闪,那长枪就如同当初一样,刺进了一棵槐树之中。马超犹不罢休,仍然一边追杀着曹操一边喃喃念着:“可恨可恨可恨可恨……”

“当!”曹操用倚天剑勉强挡下了马超的第二枪。

然而——

他突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回望身后,却看到一个身影正以迅雷之势向他袭来。

卧蚕眉,丹凤眼,面如重枣,长髯飘飘,青巾绿袍,手中青龙刀偃月,胯下赤兔马追风。

他向着曹操疾冲过来,人、马、刀仿佛合为了一体,光是远远看过去,就觉得这天下无人能够抵挡得了他的一击。

究竟是谁拥有着这样天神一般的威风?

名垂千古的武圣——

关云长!

偃月刀映射出一道冷锋,只是转瞬之间,曹操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好轻,再往下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头不知道何时竟与身体分离了。他又往旁边一瞥,看见了关羽那不含任何感情的丹凤眼,丝毫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他想要呼唤关羽的名字,然而他只是张了张嘴唇。

耳旁响起了刘备的声音。

“曹公,最后我想给你一个忠告。”

曹操想问什么,但他已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不要再去第四层了。”

曹操X1

11

曹操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再度醒来的时候,群臣脸上的表情或有关切,或有忐忑,或有失望。

这当中究竟有多少人是真的希望自己活下来?

“夏侯惇,快去带左慈过来!”曹操不顾所有,挣扎着从榻上起来并且吩咐下去,然而他却看到夏侯惇正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怎么了?还不快去?”曹操喝道,他已经不像再回到梦中了,只要能够达到这个目的,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

然而,夏侯惇的话却让他如堕冰窖。

“孟德,左慈死了。”

“什么?怎么可能?什么时候死的?”曹操不可置信。

“左慈早就死了,我去铁室里找他的时候,只看到了他的骸骨。”夏侯惇说道,“本来就该如此,活人怎么可能不吃不喝地活上一年。”

曹操的头又开始痛了,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假起来。明明在梦中他还好像看到夏侯惇曾经为他的昏睡去找过左慈,但是从夏侯惇口中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版本的事实。这就是第三层以后的梦境的可怕之处吗?会让人渐渐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左慈死了,孤的噩梦该怎么办……”曹操喃喃自语。

“什么噩梦?”夏侯惇奇怪地问道。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噩梦啊,包括我在梦中杀人的事情!”曹操瞪大了眼睛。

然而夏侯惇的表情却让他无比陌生:“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些事情?”

“我不曾跟你说过,之前又是谁一直在为我解梦?”曹操咆哮,然而,已经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孟德,你是头风病又犯了吧?”夏侯惇说道,“没关系的,我为你找来了神医华佗,他一定能够治好你的病。你会活下去,完成你的霸业。”

华佗来了。

这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提着他的药箱,平静地来到了曹操的面前。

曹操突然想和这个神医说说话,他想看看在这个医者的心中,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

“华佗,孤想问问你,你是怎么看待孤,以及孤所做的一切的呢?”

“这……”华佗有些为难。

“但说无妨。”

华佗点了点头,说道:“大王您应该也有听说过,小老儿的医道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小老儿擅长的是手术除疠之法。”

“谁问你医道了?孤是问你怎么看我?”

华佗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所谓除疠之法与那些温吞的疗法不同,先用刀具将身体劈开,然后将里面的病核取出,再缝合伤口,假以时日,病就可痊愈。”

“所以呢?”

“这天下早已经是病入膏肓,总该有人来当那把刀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曹操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头疼也好了不少。

华佗微笑:“看来小老儿已经为大王治好了心病,那么接下来小老儿就会给您做开颅手术,医好您的头疾,至于这天下,还是要倚仗大王来医啊。”

“想都别想!”曹操的一声暴喝,让华佗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大王,您这是为何?”

“谁都休想在孤的头上动刀子,休想!来人,将华佗拖出去斩了!”曹操说着,几名禁卫已经将华佗架了起来。

“等等,至少让小老儿的青囊书流传后世!”

“这世上不需要有什么动刀子的医术,因为刀子已经够多了。”

夏侯惇急道:“可是孟德,华佗死了,还有谁能医得好你的病?”

“已经不需要医了。”曹操说道,“这头风伴随了孤这么多年,也算是对孤最不离不弃的一个了,要是没了它,孤说不定还有些寂寞。军情如何?”

他看见夏侯惇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丝严峻之色。

刘备刚刚在汉中之战中取得胜利,这是刘备这一生中第一次战胜曹操,但这场重大的胜利却代表着刘备的崛起已经不可阻挡。

为了配合刘备的步伐,关羽所率领的荆州方面军也开始北上,打算攻克樊城,直取许都。然而本来这只是一路偏师,却硬生生地打出了主力军般的战果。

“关羽。”曹操念着这个名字。这个人,无论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里,都是他的梦魇。

为了对付关羽,曹操可以说是派出了有史以来最豪华的阵容。除了命曹仁和满宠继续死守樊城之外,还派出了于禁、庞德、徐晃作为援军,这还觉得不够,后来又派了夏侯惇等前去支援。此外,又暗中与孙权联盟,孙权派出了吕蒙、陆逊等人,准备伺机而动。

曹操麾下主管军事的一号人物夏侯惇,曹姓之中威望最盛的福将曹仁,外姓第一大将、五子良将中第一人于禁,五子良将的另一人、有着周亚夫之风的徐晃,武勇不下马超的西凉猛将庞德,还有东吴方面的支援,现在和未来的两任都督,就连汉中之战,面对刘备主力时,曹操都没有动用过这样大的阵仗,而现在,曹军几乎是倾巢而出,只为了对付一个人。

试问,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够值得曹操如此看重?

唯有关羽。

然而,纵然曹操从未曾有半点轻视关羽,关羽还是打出了足以傲视整个中国历史的战绩。

“报告!关羽在樊城水淹七军,我方援军已经全线溃败,曹仁将军还在死守樊城,估计也抵挡不了多久了。”

“什么?”曹操大惊失色,“那庞德和于禁呢?”

“于禁将军向关羽投降了,至于庞德将军,因为拒不投降,所以被斩首了。”

“什么?于禁?”曹操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情绪,“我认识于禁三十年了,怎么到了危难关头,反而不如一个新来不久的庞德呢?”

他又被背叛了,被他所重用的外姓第一大将。

关羽的声势无比浩大,许都之内人心惶惶,就连曹操本人都动过迁都来躲避关羽的念头,有人甚至专门为关羽发明了一个词汇——

威震华夏。

“如何才能打败关羽?”曹操捂着额头,问身旁的夏侯惇。

夏侯惇为曹操分析道:“如果说武艺,我曾经和他交过手,所以知道,其实关羽的武艺缺陷很大,风格也比较单一。关羽擅长利用马的速度和刀的重量对敌人进行速斩,往往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会被他斩于马下。但他的青龙偃月刀的重量也注定了他不适合进行持久战。如果能够在他手下支撑下十个回合,那么关羽就很难取胜了。但是……”

“但是什么?”曹操又问。

“吕布死后,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在关羽手下走过十个回合。所以不可能的,不要想了。”

曹操被夏侯惇说得有些绝望,他又试图在其他方面找寻生机:“那他的统率才能究竟如何?”

“智勇双全,用兵全面,擅长将天时与地利结合,会先设法使敌人崩溃,然后长驱直入。我军之中除了孟德你,没有能够与他相提并论的大将,但是孟德你现在的身体又不适合出征。所以,目前只能寄希望于东吴的偷袭了。”

“好吧。那么……”

他本想问如何在精神上战胜关羽,但他没有问得出来。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曹操实在是很喜欢关羽,为了得到关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那是因为关羽和他很像。

他们都熟读兵书、智勇双全,都曾经设想过从军报国,戎马一生。他们都曾离经叛道,放荡不羁,他们都鄙视那些百无一用的书生,以及麻木不仁的士大夫阶层。他们都是优点和缺点相当明显的类型,曹操雄图伟略,但奸诈多疑,关羽义薄云天,但刚而自矜。他们甚至连对女人的品味都一样。

但是曹操永远都无法得到关羽。

因为关羽比起像他,更像刘备。

关羽就像是刘备的翻版,不,就像是刘备的加强版。他虽然是一名武将,但是他的本质却始终是一名轻生死、重然诺的春秋侠客。他对于生命和下层人民有着一种天生的悲悯之心,所以他在对阵敌军的时候会速斩敌将,让敌人的士卒自然溃散。他永远都不会动摇,永远都不会改变,他是这乱世之中,一个重要的,不可取代的人。

是的,从前和以后的历史之中,可能会有很多个曹操,也可能会有很多个刘备,但是关羽,只会有一个。

那时,曹操俘虏了关羽,曾欣喜若狂地以为这个他梦寐以求的良将终于要被自己收服了。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关羽在投降的时候,对他说:

“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曹操预感到关羽一定会走,所以他想方设法地想要留住关羽,三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然而关羽还是完全不为所动。

关羽很冷,并且惜字如金,与他对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从曹操与他过往的聊天记录大致能看出来——

曹操:云长,在吗?

关羽:在。

曹操:昨天的宴会怎么样?

关羽:还行。

曹操:那我叫厨师改善一下。我送你的金银你怎么都没动?

关羽:没兴趣。

曹操:果然是视金钱如粪土的豪杰!那件战袍你有穿吗?

关羽:有。

曹操:可惜你还是把刘备送的那件穿在外面啊……那那匹赤兔马呢?

关羽:很快。

曹操:可惜你终究要骑去找刘备……你觉得颜良的水平怎么样?

关羽:插标卖首。

曹操:好胆色!那个,云长,冒昧地问句你喜欢看什么书啊?

关羽:《春秋》。

曹操:我也喜欢看!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三件事?

关羽:仁义,众生,大汉。

曹操:果然是英雄!喜欢什么样的主公啊?

关羽:刘将军。

曹操:义薄云天,我欣赏!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关羽:秦宜禄的妻子杜氏,那是我的一生最爱。你答应要许配给我结果却自己强占了。

曹操:……当我没说。对了,你的胡子这么漂亮,是不是很难保养啊?

关羽:是。

曹操:那我送你一个锦袋,你把胡子包起来,这样冬天就不会掉毛了。

关羽:谢谢。

曹操:不客气。云长,我是不是很烦啊?

关羽:是。

曹操:……云长,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关羽:问。

曹操:假如我和刘备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关羽:你会游泳。

曹操:……假如我和刘备都不会游泳呢?

关羽:救你。

曹操:真的吗真的吗?我太高兴了!

关羽:然后和刘将军一起死。

曹操:……

正是关羽的那句“和刘将军同死”,让曹操意识到,对于像关羽这样的人,自己无论做多少的努力都是没用的,他认准了一件事,是要用一生去贯彻的。关羽或许很感谢曹操,所以他肯为了曹操做任何事来偿还曹操对他的恩情,但是曹操却从没有在他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那一天,袁绍的大将颜良在白马向曹操挑衅,曹操麾下的诸将没有能敌得过的。只有关羽,远远地望见了颜良的麾盖,于是策马从军阵中冲出,刺颜良于马下。

后世的小说家或许因为不擅长描写军事,总是写成两员武将间单枪匹马的对决,但行军打仗和武将单挑其实是两码事,战场上绝大多数的阵亡其实都是被乱军所杀,而真正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在这个时代只有这么一个人,就是关羽。

这无疑是一个危险和艰难的工作,从没有人做过这样的尝试,所以曹操看见关羽骑着赤兔马回到军阵之中,正想着要如何犒赏他的时候,却听到关羽淡淡地问了一句: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那一瞬间,曹操明白了,关羽之所以宁愿冒着风险去立下这样的功劳,只是为了尽快偿还他的恩情然后离开。

那之后曹操又曾经派遣无数人去劝过关羽,包括关羽的好友张辽和徐晃,但无论派谁过去,关羽都只冷淡地留下两个字:“不留。”他宁愿在刘备的手下做一个小卒,也不愿意在曹操的手下做一个上将军。

慢慢地,曹操终于想明白了。他想明白了他之所以欣赏关羽,其实不是欣赏关羽的才能,而是因为关羽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他曾梦想着要成为的那个人。

是的,关羽就像是曹操理想中的自己,他在少年时曾无数次发誓过要成为这样一个刚正不阿,潇洒不羁,充满理想和浪漫的人,一个带有侠客精神的能臣或名将。但是由于挫折、打击和造化弄人,他没能当成那样的人,放弃了最初的自己。而关羽,却一直坚持了下去。

有人劝曹操,既然关羽不能为他所用,干脆就杀了他吧。但是曹操不舍得。

有人劝曹操,既然关羽始终要去投刘备,那不如先找机会杀了刘备,这样关羽失去了目标,就会留下来了。

杀刘备?且不说曹操能不能办得到,杀了刘备又能怎么样呢?关羽也许会和刘备同死,也许留下来,但他会从此郁郁寡欢,失去希望,变成一个毫无光彩的木头人。

或者曹操能劝他重新振作呢?然后关羽最终留了下来。只是曹操也知道自己统治的朝堂究竟是什么样的,由于他的唯才是举,导致他的手下有很多道德缺失的人。同时庙堂之上由于他的威压,已经没有几个敢于发声的人。关羽如果留下来,要么会成为他坚定地反对者与他作对最后被他所杀,要么会被世俗所改变和那些人同流合污。

但是曹操不想要关羽死,更不想要关羽被改变。

改变的只要有他曹操一个人就够了,但是世界不需要那么多的曹操。比起这个,他更想看看,如果是没改变的那个曹操,在这世界上究竟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所以他放走了关羽,给了他,也给了过去的自己一个机会。

然后这个一直都没有改变的过去的他自己,现在成了他的心腹大患,他的军队就像是他的青龙偃月刀一样,直扼他的咽喉,让他透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报告:“丞相,杨主簿求见。”

“谁?”曹操皱起了眉头。

“杨修,杨主簿。”

曹操浑身都打了一个激灵,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

长着一张狐狸脸的杨修出现在曹操的面前,对他深深地施了一礼。

12

“你会出现,就代表着孤又在梦中,对吧?”

场景变换,曹操又来到了铜雀台之上。高台之上的那人,依旧在吟诵着那首《短歌行》。

“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清冷的明月悬挂在天上,曹操只觉得一股厌倦之感,这无休止的噩梦,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曹公不必为难,因为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杨修说道。

曹操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死在这里和死在外面又有什么区别?反正就算自己侥幸在梦中活了下来,一旦关羽攻进许昌,自己还是难逃一死。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在这里将一切结束。曹操已经心存死志。

董承、王服、吴硕、种辑、祢衡、孔融,还有杨修,他们各持手中的长剑,向曹操飞刺而来。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心念旧恩。”

荀彧从杨修的身后慢慢走了出来,杨修笑道:“看来令君也想要掺和进来啊。也是,要说这里的人,最恨曹操的,到底还是令君啊。”

荀彧没有说话,只是从身上解下了香囊,丢了出去。

香囊在空气之中爆炸,一股奇异的迷香钻入了杨修等人的身体当中,杨修惊异地发现,纵然自己已是梦魇之身,此刻竟也完全动弹不得,忍不住心生恼怒:“令君,你难道是站在曹操的那一边的么?”

曹操的脸上也出现了惊讶之色。

“我从没说过我是站在你们那一边的。”荀彧依旧是一脸淡漠,只是他已经抽出了折扇,作出了战备的姿势,并站到了曹操的身边。

“文若?”曹操失声叫了出来。

“请您理解,我的用意。”荀彧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究竟是哪一方面的用意?是当初遵从曹操的意思服毒自杀的用意,还是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将自己送到第四层的用意?抑或,都是?

曹操知道,荀彧当初如果不想死,本是可以不用死的。

荀彧出身于名门大族,又人格高洁,在群臣之中拥有着仅次于曹操的威望。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曹操不是荀彧的君,荀彧也不是曹操的臣,荀彧和曹操名义上只是同僚的关系,在荀彧的心中,他的君至始至终只有一个,就是大汉天子。

如果荀彧不想死的话,可以装作不理解那个食盒的意思,也可以纠结群臣,对曹操反戈一击,并非没有胜算,所造成的威胁至少会比董承等人大上不知几倍。

但是荀彧却很配合地死去了,像从前一样善解人意。

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继续活下去,他一定不会容忍自己再对曹操的行为视而不见,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曹操,阻碍他的霸业。

曹操的基业是他一手缔造,尽管后来的发展已经违背了荀彧的初衷,曹操要走的路渐渐地和荀彧所走的路背道而驰。

荀彧最终做出了选择。

他死了。

他之所以死,并不是因为他选择了大汉,恰恰是因为他选择了曹操。他为了不让自己阻止曹操,所以杀死了自己。曹操分明读出了在他这一行为之后所隐藏着的潜台词:

——请您,一定要走下去。

是的。

走下去。

继续前进。

这是曹操这么多年唯一学会的事情,就算不知道目标在哪,就算已经背离了最初选择的路,但人必须持续不断地前进下去。走下去的话,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人生在世,绝不能坐以待毙!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南飞的乌鹊绕了树三圈,都没能找到让自己栖息的树枝,只能继续一路向南,一刻也不间断地飞行,最终疲累而死。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就是那只乌鹊。如果这世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那就不要让自己停下脚步,即使要死,也要光荣地死在征途!

“我知道了,文若。”

曹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他的倚天剑已经握在手中,向着杨修等人大踏步走去。

荀彧对曹操躬身施了一礼。

“请您一定要去第四层。”

“不可以!”这是刘备的声音,曹操循声望去,却看到刘备提着双剑向他走来。

荀彧千方百计想要让曹操去到第四层,而刘备则想要阻挠自己去第四层。那么,第四层里究竟有什么玄机?曹操想不明白,但他此刻只能暂且迎战刘备。

刘备虽然不适合冲锋陷阵,但是作为幽州豪侠的他,剑术却是相当的不错。他所使用的剑法是流传后世的“刘先主之顾应法”,顾名思义,是他手中的双剑相互顾应,前剑顾后剑,后剑顾前剑,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毫无缝隙和破绽。这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剑法,这个时代,唯有马超所创的“出手法”能够与之相提并论。而且刘备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兵油子,他的剑经过战阵的磨砺,反而更加锋锐。

曹操也曾刺杀张让、董卓,武艺自也是不俗,只是此刻他只能堪堪抵挡。

“用长兵器!”荀彧在一旁提醒着。曹操瞥见了一旁的兵器架,知道如果以兵器之长可以将刘备的双剑阻隔在外,于是飞足向着那边奔去,然而——

一柄如同白璧一般的剑,突然横在了曹操的脖子上。曹操已经看清了来人是谁,微微发出一声叹息,而身后的荀彧则是轻声惊呼了出来。

“子桓?”

“世子?”

那人竟是曹操之子,曹丕!

“你为何会出现在孤的梦境之中,而且是以敌人的身份出现?”即使面对亲生儿子的背叛,曹操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就是另外的一个自己——一样多疑,一样擅长权术,一样胸有城府,一样才华横溢,一样敏感和小心眼,一样的心狠手辣。

“这就要归功于我赠送给世子的那把剑了。”杨修拍着手笑道,“那把剑有些特殊,能够让活人进入他人的梦中。”

曹操凝神看着曹丕:“所以,你是真的子桓?”

曹丕冷笑:“父亲难道认不出来我吗?”

不错,曹丕手中的宝剑,其实是杨修赠予的。曹操从很早以前就纳闷这件事了,为何曹植一派的杨修要赠送给对立的曹丕一把剑呢?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杨修的阴谋。

“子桓,你要杀死孤这个父亲么?”曹操轻声苦笑,“真是个不孝子呢。”

“孝?”曹丕的眉毛一扬,脸上出现嘲讽之色,“您竟然会希望我拥有这种您自己都不具备的道德品质么?”

“那要怪为父没把你教好了。”曹操说道。

他自己什么都不信,教出来的孩子自然也是什么都不信。不仅如此,恐怕只会比他更加冷血无情吧?不只是父亲,就连兄弟、妻子,一旦成了他的阻碍,他都一样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死。

“为何要杀孤?”

“不是我要杀您,在我的心中,您早就已经死了。”曹丕说道,“您已经没有任何的激情和理想,只是尸位素餐,占据着那个谁都想坐的位置。既然如此,索性就把位置让出来,让我来实现我的理想吧。”

“既然如此,安心地等孤故去之后,把位置传给你不行吗?”曹操说道,“反正已经没人跟你争世子这个位置了。”

“我也想那样,只是可惜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曹丕闭上了眼睛。

“你在说笑话吗?难道你竟可能会死在孤的前面不成?”曹操笑了一声。

“可能。”曹丕肯定地说。

“什么?”曹操的眉头皱了起来。

“朱建平曾经给我看过相,说我能活到八十岁。他看相向来很准,但是我却知道,这个八十在我这里是要打个折扣的。因为我实在太累了,在您之下,我每天担惊受怕,活得小心翼翼,为了夺得这个世子的位置,我比普通人要累上足足两倍。”说到这里,曹丕微微叹了口气,“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知道,我恐怕最多只能活到四十岁。因此,您再不死,我就没有机会了。”

“这样啊。”曹操也叹了口气,“子桓你也梦想着这个天下啊。”

“当然,不然怎么做您的儿子?”

“可是为父想问问你,你究竟想要建立怎样的天下?”

曹丕突然哑口无言。

怎样的天下?他光是谋算着怎样坐上曹操的位置就已经花去所有的心力了,这个问题,他还当真没有想过。

“没有答案,是吗?”曹操轻轻地挪开了曹丕的剑,“那么看来你还不足以坐上这个位置。”

却听身后的杨修说道:“世子上位多依靠士族的力量,所以他答应上位之后,要给士族一个光明的未来。”

“这才是你的目的,对吗?”曹操回头看着杨修,“你不是为了大汉,子桓和子健对你来说也全然无所谓,你所想要的只是士族的未来,对吗?”

“对。”杨修毫不讳认,“你也好,刘备也好,孙权也好,你们的天下都不是士族愿意选择的,因为你们三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喜欢打压我们这些世家大族。可是你们却忘了,若是没有了我们这些掌握真正权力的人的辅助,你们又如何能得到天下?”

他又说道:“荀氏,陈氏,钟氏,还有我们弘农杨氏,没有这些人的扶持,你曹操什么都不是。刘备也不过是依靠着蜀中世族的支持才能在西川站稳脚跟,他最得力的军师诸葛亮和庞统,都是世族出身。而孙家一个外来户,如果没有张陆顾朱四大江东家族的支持,怎么能成为江东之主?可是你们都忘记了谁才是真正应该掌握权力的人,是我们!是我们!”

杨修的脸上又出现了恶毒的笑容:“曹操,你们三个,不过是妄图对抗大潮的世族小丑罢了,等到你们都死了之后,这天下始终还是士族的天下。士族终会掌权,在你们之后的下一个王朝,必然是士族建立的王朝!你等着,你等……”

他的头颅突然脱离了身体,骨碌碌地滚落到了地上。

在他的身后,刘备还保持着挥剑的姿势,皱着眉头,一脸不耐。

“聒噪。”

易怒的豪侠刘备,即使是梦中也不愿这样的宵小之徒得志。而曹操也反手一剑,将曹丕的剑挑飞。

“子桓,你在自传里夸耀自己曾经师从王越的徒弟史阿学习剑术,并且用甘蔗击败邓展,可在我看来,你无论是剑术还是心术都还差得远呢!”

“好吧,我败了。”曹丕叹了口气,“但你终究会死,你的时代终将过去。在我即位之后,我会否定你的一切,让你做过的事变得一文不值。”

“死后的事谁能管得了,随你。”曹操毫不在意地说道,却是将目光从曹丕身上转移到了刘备的身上,“刘备,你重新掌握了主动权,是想阻止我去第四层么?”

“当然。”

“那么,文若,你还是觉得,我一定要去到第四层?”曹操又看向荀彧。

荀彧也点头表示肯定。

“那好吧。”曹操点头,突然贯步前冲,挺剑刺向刘备。

“当!”倚天剑被一股磅礴的大力击飞。

一柄冷艳锯挡在了刘备的身前。

青龙偃月。

关羽!

“没想到最后挡在孤身前的人果然是你。”曹操一声苦笑。

关羽没有答话,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再度朝着曹操的头顶劈下。曹操毕竟也身经百战,身体的反应勉强能够跟得上关羽的速度,只是力量却差了很多,关羽的这第二刀让他感觉虎口一阵发麻。

十个回合,只要能够在关羽手上走过十个回合,就有机会反败为胜。但是,那是多么难的事情?曹操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接住关羽的第三刀。

但他还是接住了,伴随着口中鲜血狂喷。 关羽的眼中并没有半点怜悯之色,有的只有杀意。

“关羽,你和我曾经如此相像,为何一定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和我势不两立?”曹操只能一声叹息,他知道自己一定接不下关羽的第四刀。

“我和你相像?”关羽眯起了双眼,冷冷地说道,“你也配?”

曹操苦笑,关羽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过去的曹操一定会鄙视现在的曹操。

但是,自己不能死。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步,即使是要杀死过去的自己也在所不惜。

“云长,阻止他,一定不能让他去第四层!”

关羽闻言,再度手起刀落。

鲜血飞溅,荀彧替曹操挡住了这一刀,他回过头来,艰难地对曹操说道:“请您一定要去到第四层。”

为何都那么执着于第四层?第四层到底有什么秘密?

关羽一脚踢开荀彧,转身又朝着曹操横斩一刀,可是荀彧却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胳膊,生生地阻住了关羽这一刀的去势。

第四刀和第五刀由荀彧挡下,曹操稍稍恢复了些气力,连忙上前扶起荀彧:“文若,文若!”

“盒子还在我的身上。”荀彧嘴角流血,却是淡淡一笑,那是一如从前的充满了信任的笑容,“请您理解,我的用意。”

“所以说,第四层到底是什么?”

“云长!”刘备大喝,关羽应允,青龙咆哮,厉芒直逼正在荀彧身上翻找着什么的曹操。

关羽的第六刀被曹操的倚天剑接住,他又感觉自己的气力即将透支,最多还能接关羽一刀。

第七刀。

曹操的身体向后翻飞,手中的倚天剑竟片片碎裂。而关羽仍然如同修罗一般,提刀缓缓向他逼近。

曹操不想放弃,他已经放弃得太多了。所以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罢了。”曹丕见状,叹了一口气,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快步上前,挺剑刺向关羽。

“子桓!”曹操一声惊呼,他知道曹丕也是以活人之身入梦,如果他在梦中死去,下场恐怕是和自己一样。

“我和你要走的路不同!既然答应了要复兴士族,所以重振礼教很重要,而礼法中很重要的一条叫做孝!为人主者要为天下先,这是小时候你对我说过的。现在你给我看好了!”曹丕的脸上青筋暴起,那碧玉也似的长剑舞成了一条白蛟。

可是他纵然剑法再怎么高明,又怎么敌得过天下无敌的关羽?他的身体被长刀横扫着飞出,鲜血狂喷数升。

“子桓!”

曹丕想起了在宛城丢掉性命的大哥曹昂。那一日十岁的曹丕也在宛城,只是在熊熊烈火之中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一边心伤着大哥的死亡,一边却又替他感到不值,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就这样稀里糊涂丢掉了性命,丢掉了继承权。如果大哥还活着,今天王世子之位必然不是他曹丕。

但是,真的不值吗?

将自己的身躯当成盾牌,只为了掩护那个从小就崇拜的英雄。

于是,曹丕狠狠地咬破嘴唇,鲜血顺着白净的面庞流淌下来,面目狰狞地大叫:“父亲,前进!曹操,前进!”

曹操必须前进。

无论丢掉什么。

只因他一路上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曹操洒泪,顾不得曹丕还在奋战,大踏步向前走去。

刘备手持双剑拦在了他的面前,厉声大呼:“你还要前进到哪里去?再往前就是皇位了。”

曹操的身体猛然一激灵,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是啊。

他确实是用一直前进来鞭策自己的,可是这一路走来,他已由司空变成丞相,再从丞相到魏公,魏王。

可是在魏王的前方,又有什么呢?

只有那虚悬的王座。

他手中的盒子慢慢地打开了,电闪雷鸣,天空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透过裂缝,曹操可以看到第四层的景象。

他又看到了天子。

他又看到了文武百官。

他又看到了卫青、霍去病、张骞、班固等忠魂。

他又看到了他从小所爱的大汉。

但是,这次却不仅仅是如此。

随着裂缝的慢慢扩大,曹操看到了在天子和忠魂们的对面,还有着另外一支军队,那支军队浩浩荡荡,无边无际。在那支军队之中,曹操看到了青州兵、并州狼骑、乌丸铁骑、虎豹骑、虎卫军,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在翘首盼望着他,看到了“曹”字的旗号正在随风飘扬。那一声声的呼唤,似乎正在召唤着他前往那里。

“大王!”

“孟德!”

“曹公!”

这样山呼着的人,曹操大半都认识。其中有夏侯惇、曹仁、张辽、许褚、徐晃、曹洪、程昱、贾诩、刘晔、满宠、曹纯、曹真、曹休、夏侯尚、曹彰、董昭、张郃,司马懿这些文武百官,有再也回不来了的卫兹、鲍信、典韦、郭嘉、夏侯渊、曹昂、庞德、荀攸、戏志才,有背叛过的于禁、张邈、毕谌、张绣、魏种,还有年少时就栽培过他的贵人,司马防、许劭、乔玄、何颙。

无论生前立场为何,现在,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高声呼喊着:

“前进!”

是啊。这些人无论是抱着什么目的,终究是一路陪着自己到了最后,正因为有他们,曹孟德才能走到现在这里。如果将他们的力量集合在一起的话,就算敌人是霍去病、卫青等大汉名将,抑或是淮阴侯韩信或是西楚霸王,也会有机会战胜吧?

可是,曹操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明白了刘备为什么坚持不让他去第四层梦境。

他也明白了荀彧为什么坚持让他一定要去第四层梦境。

只因在第四层当中,他要面对的是大汉,是他的本心。

曹操如果想要从梦境中安然生还,就只能一步步前进下去,如同现实中的他一样,杀死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然而如果他真的在梦中亲手斩杀了大汉天子,那就代表着他心中仅存的一点忠汉之心将会彻底崩坏。如今曹操的权力已是如日中天,汉室又已经风雨飘摇,如果他失去了最后的忠诚,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已经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刘备纵然只是曹操心中的幻象,却也还是要拼尽全力的阻止他。

但是同为大汉忠臣的荀彧却是要曹操进入第四层梦境,要他好好看看自己曾经所爱的大汉,找回心中的那份他已经丢失过的敬畏之心。他的计划与刘备的截然不同,却都殊途同归。

然而军队却还杀声震天,他们无所谓汉还是魏,这强大无匹的力量,只是想要将所有面前的东西全部碾碎。

曹丕已经被关羽的第九刀砍倒在地,关羽倒转身形,再度向着曹操走来。

往前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到底又该如何选择?所有人都在忐忑地看着曹操,却看到曹操向着虚空之中伸出了手,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孟德!”夏侯惇脸上的表情突变,因为他看到,在曹操的身后,关羽的第十刀呼啸而至。

曹操的脑海中却已经容不下其他。

也许小的时候你也曾经拥有过美好的梦想,也曾经为之付出过努力,但后来也许你失败了,也许你累了,也许你害怕了,总之发生了许多许多事情,让这个梦变的离你越来越远,甚至被你自己亲手摧毁。你偶尔也会想起这个梦,醒来梦中还挂在嘴边,但你却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能尽力地压下自己一次次翻涌的记忆,想要将他封印在脑海深处,然后在一条陌生的,你不喜欢的道路上茫然地踽踽独行,你走到了最后,但你不快乐,你还是害怕,你害怕别人指责背弃了梦想和初衷的你,害怕看到镜子里的你变成了你讨厌的模样。

可是,假如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这个满脸油腻的委琐大叔,其实还有机会去将那个小时候的梦捡起来,哪怕你已经白发苍苍,哪怕这么做只会让它离自己的距离稍稍近上一点点,但却能让你感受到那久违的喜悦,让你已经冷却的血液重新冒起沸腾的气泡,那么,你会做吗?

你会做吗?

青龙偃月刀已经近在咫尺,但是这是第十个回合,关羽的气力已到了强弩之末,所以即使曹操的手里只有一把断剑,也完全能接得住关羽这最后的致命杀招。

第四层梦境也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曹操再稍稍前进一步,便能进入其中,和自己的将士们进行那场自己人生中最后也最重要的大决战。

“曹公!”刘备伸出手来,仿佛要用最后的力气拉住曹操。

“主公!”荀彧热泪盈眶,终于叫出了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称呼。

然后,他们同时看到曹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铜雀台上吟诵着《短歌行》的另一个曹操,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那是,无比纯粹的笑容。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刀光如弦月一闪而过。

梦终。

13

公元219年5月。

刘备攻占汉中,奠定了自己的第三霸主地位,取得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曹操作战的胜利,并自立为汉中王。曹军中无数人在为了当初小看了刘备而懊悔的时候,曹操却突然放声狂笑:“刘备输了,刘备输了!”

刘备虽然依旧遵守着自己的底线,但他却也用了诡谲伎俩,诈取了益州,夺得了汉中,还称了王。他终于没能做到人生中的每件事都与曹操相反,在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向着曹操的方向靠拢了一下。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就走不下去。

这是刘备一生中最大的成功,却被曹操称为刘备一生中最大的失败。

8月。

关羽北伐曹魏,围曹魏大将曹仁于樊城,并策反宛城侯音制造曹魏内乱。曹操派于禁率七军来援助曹仁,但关羽旋即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许昌以南纷纷响应关羽,曹操两欲迁都避其锋。

那时他深感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喜欢的鸟就是要在外飞才美丽。现在那个过去的自己一路披荆斩棘,成为了现在的自己最大的威胁。

理想能战胜现实吗?或许吧。

10月。

吕蒙率东吴军攻占关羽的南郡,不知为何,跟随刘备三十年的小舅子糜芳竟然不战而降,让吕蒙能够兵不血刃地得了公安,之后一口气攻下了关羽的大本营江陵。

上庸的刘封和孟达拒绝向关羽派遣救兵。

理想主义者的孤独。

孙权单方面撕毁了与刘备的盟约,并上表向曹操称臣,同时递上书信,建议曹操称帝。曹操将书信焚烧了个干净,笑着说:“孙权这是想把我放在炉火上烤啊。”

陈群等人也建立曹操代汉称帝,曹操则回答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12月。

万人敌的关羽败走麦城,之后突围失败,被孙权所擒,拒不投降,在临沮与其子关平一同被斩首。

那一个曹操理想中的自己,终究还是败死了。孙权为了防止引起刘备的怒火,将关羽的首级千里送至许昌。

曹操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那个孙权使臣送上的小盒子,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即使过去了许多年还是一如往昔。虽然已经失去了生机,却只像是小憩一下而已,仿佛再给他片刻他就能再度张开眼睛,踏上征途一般。

曹操轻轻地抚摸着关羽的面孔,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用他那苍老浑浊的声音说道:

“君侯,别来无恙。”

那以后,曹操将关羽首级以诸侯之礼葬于洛阳,孙权将关羽身躯以诸侯之礼葬于当阳,刘备则在成都为关羽建了衣冠冢。这一代名将最终受到了魏蜀吴三方的同时供奉,并在千年以后拥有了远超刘备、曹操的民间地位,被封为武圣。

公元220年。

1月。

关羽逝世后的一个月。

魏王曹操薨。

他在死之前完全没有一个英雄豪杰该有的气度,而是像个寻常老人一般,哭哭啼啼地嘱咐着小妾们分香卖履,让她们住在铜雀台,之后随意改嫁他人。

2月。

曹丕继承曹操为魏王,夺走曹彰兵权,贬曹植为安乡侯并处死其党羽。

4月。

大将军夏侯惇去世,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追随曹操。之后,虎侯许褚伤心过度,呕血而亡。

10月。

天子禅让给曹丕,曹丕改国号为魏,改年号为黄初。汉朝就此灭亡。曹丕遵献帝刘协为山阳公。陈群等提出九品中正制,曹丕采纳,士族从此重新回到权力核心,曹操在世时那唯才是举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公元221年。

刘备在成都称帝,国号汉,史称季汉或蜀汉,之后,起兵伐吴为关羽报仇。

投降关羽的于禁被送回魏国,遭曹丕羞辱而死。

公元222年。

刘备在夷陵被陆逊击败,退守白帝城,此后一病不起。

公元223年。

季汉昭烈帝刘备在永安驾崩,将太子刘禅托孤给诸葛亮,嘱咐他:“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吾儿禅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同时告诫儿子,“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曹刘的故事终于画上句号。

公元226年。

曹丕去世,年仅四十。其子曹睿登基,一改父时旧制。

否定了父亲的人终究被儿子否定。

公元234年。

诸葛亮在五丈原病故,英雄辈出的时代已经结束。

公元249年。

士族出身的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诛杀权臣曹爽并取得大权。士族正式走向历史舞台。

公元263年。

司马昭派遣邓艾、钟会率大军伐蜀。邓艾偷渡阴平,季汉后主刘禅投降,季汉灭亡。

继承了诸葛亮遗志的季汉大将军姜维发动兵变复国不成,与钟会一同被杀。

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死了。

公元266年。

司马昭之子司马炎篡魏,废魏帝曹奂,改国号为“晋”。

一个士族建立的朝代,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昏暗的朝代来了。

时无英雄,致使竖子成名。

公元280年。

晋灭吴。

三国鼎立的时代,就此结束。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本人的新作《第五杀戮》连载于知乎,167万字全文更完。新修图文版于本人公众号“太初厉绝”进行日更连载——

被神选中的66人,参加一场史上最大规模的大逃杀。投影者,五虎将,八大家,机关,天劫教,蓝家,远秦国,黑街,赛博朋克2043,一切尽在《第五杀戮》。“神有两个,我们都是他们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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